盲女与天上村
我认识盲女是在一个冬春之交。
天边的云霞像是被腌过的菜,水气淋漓地,在天空上晕染出一幅水墨画。
盲女拿着一捧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鲜花,问我有没有牛粪,回去插在上面。我对盲女独特的说话方式很感震惊,于是我买了两束。在接过钱的刹那,我们的手短暂地触碰,盲女的脸上落下一片红晕,像是风中的落红。她的手宛如冰雪雕成,一阵冷意向我传来。
她继续向前走,我跟上她。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走了几步,我说,你喜欢这个城市吗。盲女放慢脚步,略微侧过身说,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盲女的声音很清爽,像是九月清晨的风。我又说,你要去哪里。盲女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这条路我走熟了,所以不会迷路。不过你为什么老跟着我。我说,我……我正和你顺路。盲女说,你大概不是坏人。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坏人。盲女笑着说,和你相反,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坏人。盲女的笑容就像一个美丽的鞋印,她的脸上洋溢着因为自身不能看见而更加烂漫如山花的欢喜,我想,正是因为不自见,所以才能那么纯粹吧。
盲女拐过一条街,她对过往的车辆之敏感足以与机灵的猫相比。她甚至能听见红绿灯的声音,她的耳朵稍稍地转过五分之一轮,就能判断出车流的湍急与否。盲女走得很干净利落,像是简明的楷书。我跟着她走过马路,继续往前走。我说,我送你回家吧。盲女说,我不回家。你要去哪里。盲女说我去给人送花。她走进一个小区,走到一座楼下,我说,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走过来,说是盲女啊。盲女点点头说,是我,老大爷,你的花。
折回来时,盲女说,老大爷每天都要买一小捧花。我问,为什么。盲女说,为了纪念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生前就喜欢花。不过现在她,她去了天上村。他常常去她的墓前诉说他的思念。我问什么是天上村。盲女说,就是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啊。我说你起的名字好听。盲女说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的心却很明亮。我说,他真是一个痴情的人。盲女叹息一声。叹息里仿佛长出了藤蔓一般,因此是绿色的。
天色渐渐暗淡了,盲女用手将头发朝后掠掠,说明天见。我说我送你吧。盲女摇摇头,她踏着盲人道,照直走去。咔咔,她走得就是那么干脆利落。
过了很多日子,在我差不多将这次相遇忘记之后,我在图书馆又看到了盲女,盲女手里捧着一本牛皮颜色封皮的盲文书,她读书的样子既虔诚又专注,像是一个教徒的祈祷。她的脸一半遮掩在书后,一半显露出来,像是一半落在山后的太阳。她用一只手在书上来回摸着,像是在爬一座山。她的脸庞时而被忧郁的纱巾掩盖,时而又放出全然的光芒。
我拿了一本书坐在她身边。她专心看书而浑然不觉。为了引起她的关注,我大声地打哈欠。但她依然没有理会,我只好和她一起翻动书页。她翻动书页时候,卷起轻轻的风,我手臂上的汗毛轻轻晃动,因此感到酥痒。我不自觉地靠近她。她终于抬起头说,你也来了。我说是啊。你也在读书吗。她点点头。她说,读书这件事,就像毒瘾一样,戒不了。虽然我看不到这世界,但我能通过这些文字想象它们。有时候我很感谢我不能看见这一事实,如果我什么都看见了,那么世界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说,确实,世界对我来说现在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魅力。盲女说,当然,对你们不一样,你们看见之后,还可以把它当作原材料来进一步加工。盲女的眼角滴出一滴泪,在脸上留下一条微细的痕迹,仿佛从那里可以回溯到最初感伤的心中。她任由那滴泪流到地上。我将岔开话题,问道,你读的是什么书。她说是外国的《苔丝》,她说,你说为什么苔丝的命运就像板蓝根一样苦。我说苔丝么,苔丝是个好姑娘。
盲女合上书,和我一起走到休闲区,对我说,你相不相信有天上村。我说只要你想有就会有的。盲女说,可我有时候也不想有。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我真有些害怕万一握得久了就会融化。盲女说如果有天上村,你愿意去吗。我说,如果按你之前说的,那么每个人都会去,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之说。盲女说那其实也不过是我的揣测。
我点了两杯奶茶。她问我你读什么书,我说我什么书都不读。她摇摇头,说你的意思是你什么书都读吗。我说我偶尔翻一翻。她说翻一翻,你以为你在翻山吗。我笑着说,随你怎么说。她又展开书,在书上摸寻着。她边摸边说,用指肚读的书仿佛还又指肚的温度。我心里暗想你的手指可并不那么暖和。我也拿出书,翻动书页,她问是什么书,我说是《十一种孤独》,她说光是听到这个书名就很孤独了。你喜欢孤独吗。我说还行,可以忍受。盲女说有时候我想天上村是不是孤独的。如果孤独是必不可缺的,那么天上村里应该也不会少。她又说奶茶是小提琴。
那天我们一起吃了饭,我送她回家时候,她没有拒绝。临别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卖花呢,她说为了天上村。后来我懊悔忘了和她要联系方式。
一天她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像是磁带里播放出来的一般,纯正而带有古典的气味,像是一封语气优雅的信。我高兴地说是我。盲女说好长时间没见你,想听听你的消息。我说当初忘留你的联系方式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吧。她说,还是先在电话里说一会吧,毕竟我们以前都是面对面。我说好啊,电话聊天么,我曾经一连聊过两个小时。盲女说,两个小时吗,那我们就聊两个小时以上。我暗暗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我不是一个什么健谈的人。盲女说,当然,如果你不想说话时候可以保持沉默。我也是这样。我听到那边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她又说,你会喜欢这样的谈话的,对吗。我说对,像参考答案一样正确。她说,你看时间过得有多快,现在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不过如果连聊天都计时的话,那只相当于熬时间,像熬中药一样,没有什么乐趣了,我们应该尽量少看时间或者不看。这样,等到忽然在不经意之间看到时间后,会说原来已经聊了这么长时间了啊。我说大概可以说上千百句吧。她说听起来多么像语言轰炸。
但说到一半,她就开始看书,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用指肚一页页地摸索,像是在迷宫中寻找出口。永远是黑暗,永远是求索。我除了间或说两句,也用读书作为挡箭牌。她似乎已经忘了我们正在通话中,她也许并不想用话语来填充时空,而用另一种寂静来听见。在依靠一根线接通的时空中,她听到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这对于她已足够。
你知道我现在在看什么吗。她忽然问我,我说你在看《灵与肉》,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猜的。她说你就像我妈妈一样厉害,在我小时候,妈妈常常一语道破我的心事,不论我内在的动机有多么深。我笑着说说不定我们是亲兄妹呢。她好像生气了似地不说话,空气持续凝固了三分钟之久,她终于说,我忽然有些困,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你可以睡一会,睡醒来再说。她说不是这样,有时候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睡觉就像人的关节一样,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她又说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你也可以体验一下盲人的世界。于是我也将眼睛闭上。我说我感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着了火的大海。她问那是什么颜色的,我说是紫色的。她说紫色吗,详细说说。我说就是你吃的紫薯的味道。她恍然大悟似地说,我知道那种味道。
我们的谈话像是一叶航行在茫茫夜色中的小舟。我们用黑暗对抗黑暗。我凭着感觉知道,我们谈话的时间远远超出两小时了,但我们无法停止交谈,我们总觉得如果不说话时间之弦就会绷断。我们甚至暗中角力,看谁是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如果谁不曾说很长时间的话,谁就无法明白,谈话是一个体力活。
终于她似乎放松了,说,那么到此为止吧。我说再见。她说再见。我又说再见。我知道我们是在争夺最后的话语了。我做出了让步,她终于说了最后一句话——天上村。完成了一场首尾呼应的谈话。抬头看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然而天上村之于盲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我还是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