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
“姑娘送我一朵玫瑰花
她说玫瑰花儿很象她
一双迷人大眼睛
长长乌黑的头发
叫我怎么能够忘记她
我想告诉姑娘一句话
你的美丽笑容像彩霞”
吴梁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晃悠着腿,一边随着磁带哼唱着《好姑娘》。仿佛他有一个好姑娘或者正对着好姑娘大抒怀抱。口齿开合的声音绊住了歌曲,仙乐风飘的声音阻住了咀嚼。再加上不住地晃腿。整个人就像一台被某种不知名的力所推动的运转之中的机器。
他的头发不长,黑楚楚地站在头上,仿佛宣誓着主权。标准的国字脸。眉眼虽然齐整,但眉宇之间总缺少一种英气,或者说灵气。可能是因为眉眼之间的距离太短了,就像一个高个子的人头顶着了门楣。仿佛为了印证人是由土抟成的说法,他身上显出更多的是一种土气,像很多在乡村土地上长大的人一样,土眉土眼,嘴唇厚厚的,如同两朵云。质质朴朴的,憨憨傻傻地。总体而言长相较为平庸。
下了晚自习,他和另一个舍友结伴回到专门从学校里独立辟出去的男生宿舍楼,一路胡吆嗨喝,谈笑樯橹。进到楼里的小卖铺。两人一人买上一袋方便面,将暖壶里的开水倒进去。一手捏着方便面袋子。隔一会儿,等面泡得烂熟,就嘻嘻溜溜咕咕噜噜地吃喝起来。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略显沧桑。很适合好姑娘这类歌曲。他说要找一个女朋友就要学会一首歌,而这首歌就是好姑娘。于是他有事没事就和着节拍唱歌。他和同伴说的话比和其他人说的话的总和还多一倍。他们嘁嘁喳喳,像是密谋着什么。但声音也不小。他们在同一个班。都不喜欢学习,经常逃学去网吧,去打游戏、网上聊天、看那时网络管理相对宽松时候的影片。要不就是打架、喝酒、在外面认大哥。
有一天,他肿胀着脸回来,嘴唇厚了一拃,两只眼旁有乌青。问怎么了,说是老师打的。但神色之间还是欢快的,仿佛被老师打是一件光荣而自豪的事情,好像去上学就是为了得到老师对自己的体罚教育。仰躺在床上,脚蹬着铁床架的栏杆,就骂老师。“那挨刀子的天杀的老师”。从那时开始,或许更早,他的心里就存下了退学的念头。而他之所以还在上学,只在于寻找一种上学的模样。也是为了应付父母的要求,也为了练习抗击打能力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式的忍耐能力。
当然,除了《好姑娘》,他还常听那时流行的《突然的自我》、《等一分钟》,但总归听《好姑娘》的时候多一些,且能随之唱下来。有事无事就来一嗓子,好姑娘……声音浑融,阅尽沧桑。
一边哼着好姑娘,一边摊开纸笔。他上学常常忘带甚至故意不带纸笔,都散落在宿舍,用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找。“我操,我的那根笔又哪去了”。找不到就和同学借。“你有笔没有,啥颜色的都行”同学不在就直接从床上拿过去。他坐在一个翻倒下去的铁凳子上。铁凳子通常一米来高,和床铺几乎一样高,于是他将凳子放倒,坐在上面,就像用雕牌洗衣粉洗衣服一样坐在床铺前。凝思静想,目光渺远,仿佛一下子穿透历史的岩层,望到元谋人中去。时而咬咬笔杆,时而问问人们,他要写一封惊天动地的情书,要让收到的女生感动得痛哭流涕,要让以前拒绝他的女生感到追悔莫及。但在他而言,这无疑是一桩难事。于是他扯掉一张又一张写好的纸,有的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有的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最后只写下许许多多字迹潦草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就像一句话的歌词,不停地循环播放着。不断地强调着,加重着语气。
他似乎没有追过女生。因此也没有将《好姑娘》运用到恰如其分的地方。他的朋友说他胆小。因为他一到女生面前,就蠢头蠢脑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知道手脚该放在什么地方。好像那是白白地多生出来的器官,只添了累赘。连脸上的五官也不能控制,仿佛受了强磁场的干扰。说出的话也就期期艾艾起来。他恨不得自己是一个哑巴,这样就可以不必说话,将不善言辞的嘴归结于先天的缺陷上去。他心心念念的好姑娘也就成为叶公好龙之中的龙了。他觉得两性之间隔着一条不可触摸的仿如楚河汉界一般的界限,男人跨不过去,女人也跨不进来。
中午下了课一般也不回宿舍,吃完饭,还没抹干净嘴巴,就又去了网吧。晚上回宿舍,也照例和他的朋友以及其他舍友讨论一会网络游戏。当时流行网络游戏“跑跑卡丁车”,隔几天就说,我已经升级到什么什么颜色的手指了。白、红、蓝。但他的脑子似乎不大聪颖。同时玩着,别人升级的速度总快过他。但无论胜败,坐在网吧中的电脑屏幕跟前,听着激越的游戏背景音乐,一门心思扑在跑跑卡丁车的速度与激情、弯道直道的惊险穿越之中,不去想成绩,不去想羁绊,运用手、眼、脑,仿佛全身已被大雾浸没,只余下了零零星星的器官。忘我地,快乐地,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唔,超越了其他赛车手,穿越沙漠、丛林。糟糕,撞到了路障。他妈的。唔,就将到达终点了。第一名。升级成功。
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吴梁在食堂里和另一个舍友发生了口角。那个同学迅疾地从一个水缸里拿起一个铁瓢,绕到吴梁身后,劈头朝他砸去。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他的脑袋一下子发麻,过了几秒,疼痛感迅速攫住了他,并在脑海里被放大,仿佛墨水晕染宣纸,并扩散到全身的关节、骨髓。他咝咝溜溜地倒吸着气,身上害冷一般战栗着。再看舍友,已经杳无踪影了。他妈的回宿舍给老子等着,他朝着虚空处喊。
晚上回到宿舍。另一个舍友在将要熄灯时候才回来。吴梁先过门口插上门插销,坐到他身边。他笑嘻嘻地向吴梁赔着罪,仿佛一个负心汉对着妻子历数自己的罪状并请求原谅。吴梁也半青半黄地笑了两声,仿佛枭叫。但末了的笑声中带着一股狠意。藏着黑匕首一般的杀机。你今天上午不是可狂了么,现在怎么不硬气了。有种别跑啊。接着向其他舍友说,这个货上午拿瓢打了我一下。你咋那么嚣张。说着拿起床边上的一架黄色充电LED大口径手提电筒,照舍友脸上挥去。鲜血就从他的鼻中流下去,一条红绸就顺流直下。在熄了灯的暗夜中,仿佛喑哑的声音在吼叫。那是红在嘶吼,红从血中嘶吼着,为了挣脱血,红在拼命地嘶吼。大哥,是我不对,我错了,再也不了。舍友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带着哭腔求饶着。还会偷袭了是吧,你妈的让你偷袭你爷。说着又用手提电筒招呼过去,砸在他的头上。我是认错了。敢不敢了。不敢了。舍友双手抱头,仿佛监狱里畏惧殴打的罪犯。下回你给佬注意点。
其他舍友都窝在被窝里,吓得不敢啧一声。就像观赏一篇完美的文章,人们不能赞一词。大家仿佛被这完美的施暴行为惊住了,身临其境地惊住了,参赞化育地镇住了。但似乎还不够,不是作为当事人,而是作为旁观者而惊着,这未免有些不尽意。虽然害怕,但他们多么想成为暴力的合伙人,成为施暴者,最不济也成为一个被虐者。而在被虐打的过程中,体会到如同耶稣一般的替全人类受难的快感。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翌日,吴梁仍然和朋友若无其事地唱着《好姑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时候,两人宛若深情地边唱边看着对方,又讪讪地移开目光。
“我的心中只有你
为你不停的牵挂
爱上了你请你嫁给我吧
好姑娘真漂亮
花儿都为你开放
为了你把歌唱
唱出心中的梦想
好姑娘真漂亮
你的热情象太阳
温暖照在了我的心上”
他的方便面吃得还是那么多。边吃边唱着,含含混混地唱着,沙沙哑哑地唱着。
“姑娘送我一朵
姑娘送我一朵
姑娘送我一朵
美丽的玫瑰花
一双迷人眼睛
长长乌黑头发
叫我怎么能够
忘记她”
仿佛他有过许多姑娘。许多姑娘连成一片海,波光潋滟。但他只是一只点水而过的蜻蜓。
还没念完初二,就辍学了。终于没有学习的压力了。也就要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仿佛一条河洼里的小鱼游到了汪洋的大海;仿佛一朵花移植到无垠的花海,仿佛一面镜子放置在镜廊之中。
就告别了学生时代,进入了社会的大熔炉。
自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