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施

东施捧着自己的心,说,让我再效一次颦吧。她迈着夸张的步子,将脚抬得很高,但走的步子很碎,佝偻着腰,几乎和地面平行,将眉眼蹙在一起,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中发出像是京剧一般的哎呦咿呀的叫唤声。

每次见到我,她都会在不经意间对我说,每天都要被很多人追求,也是很让人懊恼的事啊。那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她吃了几口茼蒿就放下了筷子,说,不吃了,减肥。我说你不胖啊。她说,除非瘦成一具白骨,变成白骨精。我说你和白骨精只差一杯奶茶。她问,你意思是我很胖吗。我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减肥。她说,那么,我很胖吗。我说,你不仅不胖,还很瘦。我又埋头苦吃了一会,她说,你为什么不抬起头看着我。我说,我正在吃饭。不,你就是不想看我,你为什么不想看我,就因为我长得不如西施好看,就因为我不如她好看还盲目学习她。说着她站起来,绕着餐桌用西施捧心的步子走了两圈。其他桌子的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一些闲言碎语像是零落雨点一样洒落下来。一个说,这就是让人厌烦的东施啊,一个说,那个成语的意思是什么了,东施效颦是吧,说是自己长得丑,还要学人家西施。又一个声音说,丑人多作怪,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什么时候看到一个漂亮的人作怪。最后一个声音说,小点声,被听到怎么办。一个说,她敢做,就不允许我们说。但声音到底低下去。东施好像没听见一般,脸色并未发生大的改变,只是扶住桌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缓缓坐下,我递给她一杯热茶,她将手围在杯上,低下头啜饮了一口。她蹙着眉,眉间好像在水中上下漂浮的茶叶,毫尖毕露。她说,我的心真的好痛。它的每一次跳动都让我疼痛。她揉着自己的心,像是揉着一块肿了的包。她说,我的身体好像只剩了心脏,像擂鼓一样敲,每时每刻都敲个不停。你能听得见吗。我说,我能,我听得很真切,就像烟花爆竹一样。她说,对,就像那样,你说得对。

后来她为此去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用棉签擦了她的胸腹部,用章鱼似的多触角的机器按在她的胸腹、手脚上。仪器振动过后,医生看着她的心电图说,只是有一些心律不齐,可能是因为劳累,但没有什么大碍。人的心跳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均一的。

过了两天我在街上遇到她,她正挽着一个男子的臂膀,依然捧着心,眉头攒在一起。看到了我,她说,你也出来逛街吗。我说是啊。她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男友。他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我晃着他的手,他也晃着我的手,像是跳大绳时候站在两边晃大绳的人,我说,幸会幸会。他也说幸会幸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同时开始放声大笑,笑得身子发颤,脚发软,于是蹲在地上,实在支撑不住,就躺倒在地上,来回打着滚。你们俩笑够了没有,成什么体统。她在一边说。

没过几天我又在街上看到她和另一个男子走在一起,她弯着腰,和地面平行,他也弯折着身子,两人就像两架平行飞翔的飞机,一直向着某处晦暗不明的地方冲去。因为低着头,他们并没有看到我。我想两个人真是很般配,就像牙刷和牙膏一样般配。在拐角,他们步调一致地拐弯。像是有人在喊一二一一样。

我接到她的电话。

喂,阿施。

喂。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单纯地想说说话。

说吧。

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也可以说,或者什么都不要说。

我今天看到一个小男孩,觉得很好看,如果你看到也会觉得好看。

确实是这样。我相信你的审美能力。

而且他也夸我漂亮。他说,你是美好如花的人啊。现在的小孩啊,嘴像是抹了蜜一样甜。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阿施,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感冒了,鼻子不大通。

要记得吃药啊,多喝水,多休息。

好的。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很孤独。

为什么觉得孤独啊。

我感觉自己身在纷飞的大雪之中,大雪之外还是大雪,白茫茫一片。

可能因为你喜欢雪吧。喜欢雪的人是孤独的人。

我常常觉得这样,好像自己就要和雪融为一体。

你的男友呢。

没有了。

我感到你的声音里有一丝沧桑。你最近很忙吗,要记得劳逸结合啊。

你这周末有时间吗,美术馆有一个画展,你愿意去吗。

可以啊,一起去吧。

美术馆坐落在城市的东面。我们乘公交车前去。我们坐在公交中部。她的一只手平放在膝上,一只手抚着胸口,望着车窗外。她问我,你有没有忽然想要毁掉一些什么东西的冲动。比如你忽然想要打破空气中的宁静,去大喊大叫,去打碎玻璃杯,或者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不在乎和某个人反目。我说,可能有时候会有吧。但最近还好。她说,我总是想要呐喊。在没有人认识的大街上,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会突然大喊一声。喊的是自己也不能事先预料的话语,有时候甚至没有什么意义。但空气的岑寂在喊声还未完全平息时候就又围了过来,就像沙滩边的潮水一样。啊,我也是这样。我说。我想起有一次去外地,我忽然放声高歌,把身边的伙伴吓了一跳。隔一段时间就唱一句,但都是同一句。就像地震后的余震一样。他摸摸我的头,调侃我是不是发烧了。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克制不住我自己,好像体内有一股洪荒之力。或者摇晃很久的啤酒,一打开就有一股气体冒出来。摇晃的红酒杯,我唱道。

美术馆很快就到了。我们下了车。走了不到五百米就到了。一楼照例是满廊的黑白版画,人物表情都很夸张,如果不是狰狞的话,将人带回到从前的某个时期中。我们上了二楼。她在楼梯上走了一半,停下来,扶着栏杆,说自己心口疼。我扶着她。她的脸上渗出汗水。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又说要不要回去休息。她说不用了。我们慢慢走上二楼。在一个展厅中,墙上挂着画家简介,照片上的画家抽着一根烟斗,看着一幅镜中的画,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忧伤。

他的画中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禅意,仿佛山谷中有一条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小溪潺湲流过。我们一幅一幅地看过,有的似乎没有画完,但确实不能再画了,再多加一笔或再少一笔都会泄露天机。她指着其中一幅对我说,我喜欢这一幅。在这幅画中,一头牛在田畴上漫步,它的尾巴似乎带着风,正在来回甩动着,如同一根鞭子,力气透在尾巴的最后一撮毛上。

从美术馆出来,我们去了便利店,风变大了。她买了一罐雪花啤酒,我买了一瓶苏打水。我们就着风喝。她说,干杯,我们一同举起杯。她说,有一句电影台词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我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她用捂着心的手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们走到桥边。行人走过去,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桥下的流水潺潺流动。远处遍开着一簇簇粉色的桃花。我们俯身看水面,水面借助我们的影子看我们,波纹一层层向外漾开,像是无数鱼的眼睛,或者裹着水果糖的玻璃纸,涟涟地闪着光。

后来,听人说,她做了空姐。在颠倒众生的时间表中旋转自己的半生,把自己活成各地不同时差的钟表。我感到一些诧异。

每当飞机划过,留下如同蜗牛爬过的白色印痕,或者我坐在飞机上,我都会想到东施。空姐向我缓缓走来,她们身材高挑,步态优雅,穿着素淡的制服,脸上洋溢着浩荡的春风。仿佛走过春天的树林。百花都开得很烂漫。一位仙子从天而降,她转了一百八十度。而后径直走向我。送给我一盒樱花味饼干,我抬起头,看到刚好是她。我说,原来是东施,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啊。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而我确实在飞机上遇到了东施。当时飞机已经上升到云层之上的几万英尺的高空之中。飞机下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海,仿佛天空的裙带,或者锁链。

她穿着蓝色制服,一根黑而且长的辫子,脸上呈着标准的微笑,标准得仿佛有些悲戚,像一只从飞机上生出来的莲花,缓缓朝我走来。她对我说,你看起来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我说,我就是你的朋友。

飞机降落时候,我等她做完工作。我们一起去吃饭,要了酒,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吃完饭,喝完酒,她说有点累。我找了一家宾馆,开了两间房。我吻了她的额头,说,晚安。她拉着我,示意我留下来。我在床的另一边坐着,她和我说自己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看到的人群。她看到过黑人男子和白人女子谈情说爱,听到过惊心动魄的谋杀案,闻到过暧昧难明的气息。她讲到一个用了易容术与假名字的逃犯乘坐飞机逃亡国外,当时她就觉得那个乘客哪里不对,她也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敏感。她推着小车问他,要果汁还是咖啡,他摆手示意什么都不要。她感到一阵恐惧从脚底生出,藤蔓一般缠住她,一直向上蔓延,她几乎挪不开步子。她问同事,同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只是气场不和。后来,那个逃犯成功去到国外。她又讲了一些故事,但我有些记不清了。有一瞬间,困意如同雪崩来袭,我抵挡不住,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候,天色略显晦暗,也许是一个阴天。我发现自己裸身睡着,和她在一个被子中,她的肌肤晶莹如白雪,我吃了一惊,问,昨天发生了什么。她睁开眼,说,将手臂搭在我肩上,摸着我的锁骨——像是身体的堤岸,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说啊,难道我们发生了什么吗。她说昨天晚上你可是很开心。我反复回想昨天发生的事,但头脑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她把我手中的衣服扔掉,把我推倒在床上,像是推倒一面墙。身体像浪潮一般漫上来。有一刻,我的身体像是吸了水的海绵,用光的速度膨胀,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而后又疾速坍缩,成为并吞一切的黑洞。后来我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的身上烙满了她的红唇印。我看到她的短信,后会有期。我发,莫失莫忘。

自此后很久没看到她。

再见到她已经是多年以后了。我们都有了家室。她已经辞去了空姐的工作,嫁给了一个富商,做起了全职太太,但并不用太操心,家里有很多机器人,可以做饭、洗衣服、扫地。她带着自己的儿子,正坐在去往南方的高铁上。她问,你去旅游吗。我说,我去出差。你的孩子吗。是啊。真可爱。叫叔叔。他叫我,叔叔好。我说,你好啊。我握着他的小手,很软。好久不见了,我说。她说,是啊。

随着年岁的增加,常要说的话便是,好久不见。但这还是顶好的,有人只一面后便再也不见。

她说起丈夫,丈夫很爱她,但经常出差。商人重利轻别离,她笑着说。每当她笑的时候,蹙着的眉头就会展开一些,仿佛天空突然变得晴朗。

当晚,我们订了同一家宾馆。隔壁房间。当天我很晚才睡觉,窗外有月,月色像昆曲一样悠扬。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起关于东施的一些往事。

东施小时候和西施是好姐妹。她们都喜欢跳舞。她们的身体都像春风一样柔软。两人都去参加一个跳舞活动,西施因为容貌出众,被文工团挑走。西施虽然走了,但她的习惯依然深深影响着东施,那就是捧心蹙眉。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爱好,比如沐浴。她们十分喜欢洗澡,因此肌肤中带着水的韵味。她们可以整整一天泡在浴缸里,浴缸里泡着樱花、桃花花瓣,她们像游鱼一样在水中自由地嬉戏。西施就是在那时候被称为美人鱼的。而她,充其量是一只小丑鱼。

她又跳了两年就不跳了。她流过很多汗水,可以汇集成一条河流,漂起一头大象,也有天份,不论多么难的动作,只消做一遍便会了。但在某一天,她忽然说,我不去学舞蹈了。父母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去学舞蹈,最后便一直没有学舞蹈。舞蹈老师也来劝她,但她说什么也不去。

她的学习不是很好,本来想走艺术这条路,但因为她不再学习舞蹈,不得不报了很多补习班,有的是大班,有的是小班。她安安静静地学习,像蚕食桑叶一般。但学习也没有很大的提高。有人向她示爱,她便同意了。自此后她仿佛卷入了恋爱的漩涡,和一个又一个男生谈恋爱。这样做不仅没有使她的成绩下滑,反而还上升了。就像坐上了缆车。她和其中一任男友坐缆车,他们跳上去,在缆车开动之初,速度很快,她还以为是过山车,他们握紧手,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但缆车渐渐慢下来。下面是茂密的树木。缆车越升越高,他们向天空飞去。她看到几只大雁飞过,她也想要变成一只飞鸟,从缆车中飞出去。后来她想到,也许她并不真正爱对方,而只是喜欢被爱,而只是将他们当做自己前进的燃料,全部烧成爱的舍利。正如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受着爱的滋养,用尽了其他男子的爱,最终开出了奇异的花朵。

我走过一片绚烂的花海,花朵的芬芳让人迷醉不已。白玉兰、粉玉兰、木兰、樱花、桃花、李花、梨花、西府海棠。一树树开着五颜六色的袅娜的花。在花丛中,我忽然看到一朵高大的食人花,它朝我扭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大嘴,将我吞了进去,我渐渐滑入粘稠的花心。我吃了一惊,从梦中惊醒。

有人在敲门。我打开门,是东施。她穿着粉色的睡衣,拖鞋也是粉色的。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的映衬,她的脸色仿佛也带着水粉的色泽,仿佛中国画的晕染与烘托。我说,请进。她走进来,两腿交叠,坐在我的床上,脚指甲是橘红色的,像是酸甜可口的橘瓣。介意我抽烟吗。我说不介意。她点燃一支烟,徐徐抽了起来。她说,这么多年了,你做过一些什么。我说,什么都没做,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我的人生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问我吃不吃烟。我说不抽。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生完孩子之后就喜欢上了抽烟。你敢相信吗,我之前一根也没有抽过。后来就抽得很凶,但孩子在的时候不抽。孩子不在的时候就一根接一根地抽,好像是为了补偿似的。抽了这么多烟,我还是喜欢雪茄,够味。

抽完烟,她呼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将烟蒂放入烟灰缸之中。其时夜色已经很暧昧了。她的手指上下弹动着,仿佛想起来某支歌的旋律,头也微微点着。我又依稀想起来一些关于她的事来。

东施喜欢吃蘸酱菜,她蘸着浓浓的鸡蛋酱,吃着脆生生的尖椒、小葱、胡萝卜、生菜、黄瓜,像是吃着整个春天,仿佛用整个春天去吃。她用手举着蘸着鸡蛋酱的水汽淋漓的小葱,边吃边谈笑风生,谈论古今中外的事。此后,她的这一形象一直定格在我的心中。

和这样风格的画面相似的是她登山的时候。她的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另一只脚在地上,一只手臂举起来,这时正好有一道彩虹闪过,手握着彩虹,似乎在向人们发出前进的号令。那次登山,行到半路,她捂着心脏,蹙着眉头。好像重新调整了脸部的规则,好像打翻的颜料盘,好像毕加索的画。仿佛从海底浮出,多少显得幽微难明。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也许这些事有冥冥中的联系。

在沉沉的夜色中,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说,人生,就是这一支烟的长度罢了。

又过了很多年,再见到她时,她的头上已经添了许多白发。我几乎没有认出她。她的容貌和从前的大不相同,五官的排列更加合乎逻辑,布局更加讲究,可以称之为美了。如果不是我凭借她的动作发现是她。不是她还会有谁呢。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捧着心,蹙着眉。开始时我还以为是西施,但她说话的声音让我知道她是东施无疑了。这么多年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仿佛岁月在她身上画上了休止符。

我说,东施,你变美了。她说,是啊,我去美容院整容了。我惊诧地重复了一句,整容。她说,看不出来吧。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看淡了容貌,不再在乎那些表面的皮囊,也不爱出风头,但还是没有抑制住内心爱美的冲动,我想,在这有生之年里,我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美人呢。美,即便一分钟,也是身心的愉悦啊,而且,我也不再需要取悦别人了,我只想让自己开心。于是,我就去了朋友推荐的一家整容医院,医生像是雕塑家一般刻画着我的脸。做完手术后,我的头上缠着绷带,像是打仗受伤后的样子。我对于自己未来的相貌充满了渴望,我成百上千次想象着它。拆除绷带后,我看到了改变后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她向我微笑,绷得脸有点疼。我回以微笑,我们同时发出了快乐而爽朗的笑声。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镜子竟然也能发出声音。

说着,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有满树的铃铛,互相碰撞着,一齐发出悦耳的声音。也许,我的本来面貌就应该是这样。那时候我不无骄傲地想。你看吧,即便是东施,也有变美的一天。即便是东施,也有光芒四射的一天。即便是东施,也有自己的春天。

我说,当然,每个人都有春天,你东施怎么会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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