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办公室的道路

然而去往办公室的道路还是太远了。

从一楼的教室到三楼的办公室,要行经一片白色的空地——白色的空地上既有教学楼荫蔽下的黑影,也有碎落白瓷般太阳的闪光。推开一道玻璃门,走进教学楼,迎面看到的是“高博雅优”四个鎏金大字,仿佛刹时脱离墙壁飞进你的眼睛。如果不是心中有数,你的眼睛简直不能承受这样的重量。有人就曾在初次见到这四个字时候因为不能抵挡如此之重而当场晕厥过去。

如果是早晨,在走进教室之前,还会看到一排扶疏的柳树,在拐角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几个穿着朴素的领导,他们的双脚执着地踩在地上,像是从地上生长出来的藤蔓。他们通常将手背在后面,脸上带着没有表情的表情,看着川流的学生与老师们。如果有三个或以上的领导,他们就会边谈笑风生边审视着如此多娇的校园,有时还会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像是爆米花机完结时候砰的一声。越过领导不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过程通常让人绝望。

学生通常像一片贴纸一样紧紧贴着墙,仿佛被风吹动一般静静地飘向教室。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见了猫的老鼠的心,像是敲鼓一样砰砰乱跳着。他们好不容易走进了教室,这时如果让他们从班里走出来,无异于让一个没穿衣物的人半夜放弃自己的被窝而走到寒冷的外面去受冻。无疑,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然而在听到课代表略带得意与傲慢的“谁谁谁,老师有请”的犹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声音时,学生们的脑海就会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乌云重重的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一条漫长曲折而又荒寒艰险的路横亘在冰天雪地中,无数冻饿而亡的人与马在冰上显出弯曲的倒影。于是他们的心猛地咯噔一声,开始下沉,好像吃水很深的船,在抵达安全的港湾之前,需要经历无数的岛屿与暗礁。在出发之前,还反复自问,是我吗,是说让我去吗。踌躇了一会,终于去问课代表,课代表的声音就像干脆面一般说,是你啊,我刚才说的没听到吗。这时他又会想,这是和我说话吗,我不是在幻听吗,要不要再问一遍呢,如果再问一遍是不是让自己显得很啰嗦。而且如果再问一遍还是自己的话会让自己再一次的伤心。有时候伤心一次就够了。于是他毅然以易水诀别的姿态与同班同学告别,知道这件事的同学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白色的帽子来送别他。有人还弹了一首凄凉的古乐,众人都掩面流泪。他大声地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古乐的声音也转向慷慨,大家的头发都向上指,将帽子顶到了天上,甚至扰乱了云的流行。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几乎可以想象,老师像是皇帝一样,站在讲台上,群臣山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在无事退朝之后,皇帝邀一些臣子议事,以一个兢兢业业的贤君态度,询问天下大事社稷鬼神黎民百姓。臣子们诚惶诚恐地俯伏应答。而臣子一旦因为罪过被弹劾,皇帝就仿佛驾云飞升一般杳远如九重天了。如臣子般的学生就只能颤栗不已地想象着坐在如金銮殿的办公室中的如皇帝般的老师如何降罪于他们。

老师边在手指上旋转着笔边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将道理告诉他的子民,兼用威吓与激励的手段,让子民能够从他的话语中嗅得一些类似阴谋的真实气息。他不会直截地说,我要让你们接受怎样的惩罚,而是让学生们充分揣测他的圣意,然后说出一个令他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洋洋得意的意见。揣测不到固然会被目为愚笨,但如果当即道出他的所想,也会面临一定的危险。那岂不是说皇帝的想法很平平以致一猜即中吗。正确的做法是,先猜一些其他的答案,再徐徐道出老师心中所想。老师的脸部此时就会为一种微妙的光芒照亮。

在走过大柳树之前,还会遇到打扫环境区的学生们。他们通常会以劳动者的如X光一般的眼光挑剔地看着不劳而获的人们,让人感到浑身发颤。走过他们也是危险的。他们拿着巨大而朴素的分岔的扫帚,以扫清天下浊的气概清扫着路上的落叶、纸屑、以及灰土,还有他们所鄙视的不劳而获的人们。要经过他们,就得默默忍受他们鄙夷的目光,同时从他们的扫帚上敏捷地跳过去,不要在扫帚横过来的时候跳,也不要在遍地灰尘的时候跳,要随着扫帚的节奏,以飞跃太平洋的滑翔姿势,俯冲向前到一个地步,再奋起身躯猛地一跳;接着以同样的复制般的姿态越过一个又一个扫帚,像是袋鼠一样跳跃,怀里或者还揣着小袋鼠一般的作业本。

接着他们就会再次看到领导,领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像是在显微镜下望着一群蠕动的细虫。学生们努力将自己显得很不引人注目,像一滩水一样流过去。领导的目光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有力了,如果领导眨一下眼,他们就会被那无形的凌厉的闪光绊倒。为了躲避领导的目光,有人低眉顺目而行,有人摘除眼镜以造成视力的模糊。他们尽量小心谨慎地走路,像是要藏起来自己夹着的尾巴。一步一个脚印,牛马走地,终于走进了教学楼。他们长舒一口气,然而他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迎面的四个大字仿佛警告一般谛视着他们。而他们其实早已知道,在与大字对视时候,甚至在走出教室之时,地狱般的厄运已经向他们展开了臂膀。况且迷宫一般的楼道里随时都可能有老师出没,将一句简单的老师好说出口是困难的,老师会喝住他们,说又被我发现了吧。更何况楼道里还有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他们或者由于没有完成作业,或者是做下了什么事,总之是不称老师的意而孤零零地站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本书,用躲避而又哀婉的目光打量着走过的每一个人,像是行乞的人面对行人一般做出祈望的神情。有时候还带着一种媚眼似的顾盼与夸张式的挑衅。但他们愈是显得桀骜,就越容易被发现出于自尊而强撑的如同褴褛衣衫的破绽。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学生们很难不将自己被惧馁劫迫后所余不多的情感分拨一些到兔死狐悲的怜悯上去。如此,那些被惩罚的人才得到了投喂,他们用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怜悯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无奈与凄凉。而那些将感情分配无遗的人,无遗面临着感情阙如的危险。就像一辆车行走时候用尽了油,不得不面临着半路抛锚的厄运。

即便越过万重阻碍走到三楼的楼道中,重重的楼道也会给学生以巨大的几乎难以想象的压力,天花板上的每一片瓦都似乎在压向他,并试图粉碎他。两面墙似乎越来越窄,不断地向他逼迫过来,挤压他本已衰弱的精神。悠长的楼道似乎永无止境,这并非由于楼道尽头杳无尽头,而正是因为可以看见的尽头——两扇嵌着透着不详亮光的玻璃的门,所以才显得并不真实而似乎无有止境。就像巴比伦空中楼阁一般,无休止地盘旋。尤其当各个办公室都将门打开而将终点层层叠叠地遮掩时候——不同办公室的犹如猛兽的老师们飘出来的话仿佛笼罩在空中的阴云,他们残忍的笑声仿佛雷声滚动,他们拖动椅子的声音仿佛实施酷刑——整个楼道犹如精心设计的陷阱,使学生本余不多的勇气挥发殆尽。学生的腿已经出现了局部的麻木,一股冷气顺着腿根爬到腰腹,再由腰腹冲到头脑。他们很难再使出气力迈出完整的一步了,他们不得不扶着墙,像是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不情愿地一瘸一拐地踱着细碎的步子。

这时他们走到了三楼的厕所。厕所门口遮挡着一块沾染着不知是血迹还是红墨水的白布,随风飘扬着。从里面可以听到淅沥沥的水声与难以言说的复杂味道。他们会想,原来这就是厕所。此时他们不仅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就连理智也处在朦胧的状态,像一个刚睡醒的人,他们不得不重新确定周边的事物与事物散发出诱人光晕的边界。当他们醒悟自己已经走到了犹如悬崖边沿的三楼时,他们就会悲从中来,滔滔不绝的悲痛像一记重重的闷棍猝不及防地敲在他们头上。他们逐渐了解到,楼道的尽头仿佛就是一座高耸的悬崖,只要他们走到那里望上一眼,他们就会永远地无可避免地坠落下去。这时,他们除了像受惊的野兔一般跳起身,朝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逃跑之外,简直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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