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校园作家‖【祭舅文】◆董田雨

作者简介

董田雨,2001年生于山东省潍坊安丘市,新闻采编专业在读学生,喜爱读书与写作。

祭舅文

舅舅爱吃甜食,爱喝冰镇罐装雪碧。夏天的时候,他总哗啦哗啦用小钥匙打开门口那张据姥爷说有四百年历史的苹果木桌子上的锁,拿出些零钱来叫我跟表弟,说,田雨翰阳 ,去买雪糕吃吧 ,给我买个山楂的。舅舅没有结婚生子,经常住在姥姥家的我和表弟就是他的孩子。

在这个时候回忆舅舅,好像很多事都在往脑子里蹦,可好像有很多事都抓不住,直到得知舅舅去世的消息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悲伤是分层的,层层递进,好像洪水一样来势汹汹的想念与无可奈何的悲痛一寸一寸涌上来没过我。

讣告传来,在赶回家的高铁上,我旁边来了两个带小孩的女人。她们只买了两个座的票,却占了四个座。很吵,小孩嘹亮的尖叫,大人絮絮叨叨的闲聊,其中夹杂着外放儿歌的音乐声 ,很吵。我被吵的心烦意乱,窗外有飞速闪过的农田山峦与灰色的居民楼,看得我眩晕。眼前眩晕,耳边眩晕,心里也眩晕。这时候,那个带小孩的母亲哄着小孩说,“别说话,妈妈要给舅舅打电话,好不好?”

一切眩晕,和被噪音吵到生的气,都因为“舅舅”这个词,全部,统统,一点不剩的,宛转成一种狭长的悲戚,像一声尖锐的唢呐声。一切农田山峦,灰色居民楼,它们匆匆闪过眼底的影子,都拖着长长的尾音:舅舅,我没有舅舅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舅舅了。

昨天夜里,关上灯睡觉的时候,我使劲搜刮关于舅舅的记忆。我能想到的最早的回忆,是一个模糊的,低像素的场景,像是老电影的片段。我那时候也许两岁,对,我一直觉得我那时候两岁。我跑过天井过道,跑出老房子,鼓足了力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到现在都无比清晰,“我要跟姥爷舅舅一起去北京。”

可当我跑出门去,看见的是他们远远的,已经快要走到大路的身影,我犯了怯,犹豫着要不要退回来。直到后来很久,我都在后悔,我以为如果我当时跑到舅舅身边,我就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北京了。

舅舅是去北京治病。

舅舅好像一直在治病,我对舅舅有印象时,他的嘴已经因为动手术伤及神经而歪斜了。很小的时候不懂事,我拿着舅舅的照片跟好朋友炫耀,说你看,我舅舅的嘴是歪着的。我把这种特别当做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被妈妈听见,她狠狠骂了我一顿。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总是在心里谴责自己。

妈妈说我小时候在姥姥家,都是舅舅照顾我。这个我倒不记得什么了,只记得在姥姥家老房子住时,表弟很小,好像只有几个月大。我把他当成什么好玩的布娃娃,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奶瓶给他喂水喝。喂了很多很多,他都不想喝了,我还在给他喂。舅舅过来制止我,说,“田雨你再给翰阳灌水,他肚子就要爆炸了。”

我小时候很愿意跟舅舅玩。搬到门市去后,我有一阵总是跟着舅舅,他去哪我就去哪。有一次,舅舅要去外面有什么事情,我也想跟着,舅舅不让。我就在家里等,等了好久好久,舅舅都不回来,我就哭着戳弄计算器,计算器按起来有很机械感的音乐旋律,我一边听,一边怨舅舅不带着我一起,只留着我在这等他。

小时候的我总会等到舅舅回来。而现在,19岁的我再也等不到了,就算我哭到流干眼泪,再去戳弄计算器,把它的机械音乐听上一千遍一万遍,舅舅都不会再回来了,他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我长大变老,再也等不到他了。

五一放假回家时舅舅去了医院,我没有见到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我回到家时,舅舅已经火化了。

我一直觉得火化很恐怖,一直受不了,人被推进火化炉,浓烈的大火把尸体包裹住,火苗每攒动一下,皮肤就萎缩一分,五官,内脏,皮肤,骨骼,相融在一起,全部化为灰烬。我不敢想,那么大一个人,变成了玉石盒子里面的一把灰。舅舅的音容笑貌我再也见不到听不到了,我以后再做了什么蛋糕呀饼干呀,舅舅也再吃不到了。不会有那个因为长久失聪而说话咬不准字节,调整不好音量的声音夸我做的点心“比外面买的还好吃”了。

坐在舅舅房间里面对他的遗像与骨灰盒的时候,大家都在哭。我环顾着整个房间,看见窗户台上面有两盒六神香皂,看见竖在角落的棋盘,以前舅舅爱下象棋,他用一个荔枝味维生素片罐子装棋子,小时候我总以为罐子上印着的荔枝是杨梅,我很馋杨梅,每次看到那个罐子,就想吃杨梅。原先舅舅跟一个老头下棋,后来老头不见了,舅舅就再没跟谁下过棋。现在舅舅也不见了。舅舅的床单是粉底小兔子的,看到这个我感觉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石头,咽不下吐不出,只能憋出来许多泪珠。表弟已经把舅舅的被子全部叠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他叠的时候也许把眼泪也叠进去了。现在一切一切的物件都完好的摆在那里,钟表指针也一秒一秒的走着,只有这个房间的主人,我的舅舅,他的眼光再不会停留在这里的每一处。我旁边的红色被子上印着四个字,“天长地久”。

我心里冒出白居易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想,直到永远的以后,每当我看见粉底白兔子床单,看见象棋盘,看见杨梅荔枝,六神香皂,看见“天长地久”,舅舅的音容笑貌就像会针一样刺着我的心脏,我永远都会为之难过。

我的眼泪把镜片蒙上了,摘下眼镜来,忽然一个黑影蹁跹,我急切捕捉着它的身影,忙戴上眼镜,我看到它,一个长腿长翅膀,非常怪异的,从来没有见过的虫子。

我想,它也许是舅舅。它在玻璃窗户上一点一点的跳动,跳了很久,然后飞出去了。过了一会,它回来了,这次姨和妈妈都看见了它。

妈妈伸手要去拿苍蝇拍子,我说,我看人家说,人去世也以后会变成虫子回来看看。

那个怪虫子就一直在橱子上,墙上一点一点的跳动,姨哽咽着看着它说,你们舅舅的灵魂变成这个虫子了,他不想走。

我们就一直望向它,它触摸着墙壁,天花板,最后俯冲而下,在接近地面的地方绕了一圈,然后继续满屋子飞来跳去。直到姑姥姥进来,对它说,快走吧,快去天堂享福,不用挂念这里。

它才飞下来,到表弟胳膊旁边转了几圈,然后跳到被子上,最后飞出门去。

这真的是舅舅吧。舅舅从前用木头刻刀刻剑,前阵子身体还好点的时候,饭量很大,他每天都举哑铃锻炼身体,我想如果他身体健康的话,也许他的梦想是当个大侠也说不定呢?最后一念化成长腿长翅膀身手轻盈的虫子,能轻轻松松跳上跳下,我想,舅舅可真酷啊!

从前在家里人过生日聚餐时,舅舅都是一个孤独沉默的身影,他总是微笑,总是喝着雪碧。舅舅在自己生日这天下葬,天湿冷冷阴沉沉下了雨。下葬时,我看见人们把他沉甸甸的玉石骨灰盒,还有遗像放进挖好的墓坑,我才清楚的想明白,舅舅是真的走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是真的,那样一个身影,喜欢开玩笑的舅舅,爱吃蜜三刀的舅舅,喜欢喝雪碧的舅舅,爱看电影的舅舅,他被放进这个小坑里面,再也不能对我说话,再也吃不了蜜三刀,再也喝不了雪碧看不了电影了,我的心像被紧紧绞着拧着一样,哗啦啦拧出两眼止不住的泪珠子,一颗一颗沉重的砸进土壤,耳边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响起来,有许许多多颗泪珠子一起砸进土壤。

回去的路上,我抬头能看见姥姥家的天台,还有那个有一排排玻璃窗户的小仓库。去年的时候,我跟妹妹一起到天台上玩,舅舅上去给我们打开小仓库的门,叫我们站到窗户边,我们一起吹风。风是很柔和的,带着田野香气的风,一股一股卷进来,我想起小时候跟表弟在后院玩,总能遇见这样的风。舅舅说,“在这里可以看见你们家”他给我们指着,“这里”。

而现在,我站在田边小径上,看着那个小仓库。舅舅曾经站在那里远眺。他可以看见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田地,看见喜鹊与麻雀飞来飞去,看见白色的菜粉蝶在农田里翩迁飞舞,他吹过很多这样轻柔的风,他一定也很喜欢那里,那个绝佳的远眺场所。

他不能穿过时空,看见终有一天,他的外甥女一双泪眼,在那条田间小径哀哀的向他望过去。

我绝对不想长大的。总觉得这两天的生活在失控,我怎么也不想细细的想到,从今往后,我再来姥姥家,不会有舅舅在那个苹果木桌子前冲我笑了。

下葬回来,我和表弟妹妹一起到天台上看舅舅的坟。一堆很显眼的花圈围着他的坟墓,妹妹说,“我感觉这两天真像一场梦啊!”表弟与我都深有同感。

我和表弟回忆原来的后院。那个时候有梨树杏树和一小片韭菜,我和表弟在后院给名叫大黄的狗做饭吃,那时候时间过得很慢。

门市上舅舅忙来忙去,我总是爱下午,下午的太阳光照进门市里就变成一种闪闪发光的金黄色,空气里都是暖丝丝的味道,舅舅也许在给人修电锅子,也许在给人裁遮阳网,姥爷赶集回家喝茶睡午觉,姥姥照应买卖的间隙看家长里短的电视剧。

舅舅有个躺椅,我和表弟总抢着坐。五年级的一天周五下午,我放学回来,躺在这个躺椅上,迎着夕阳将尽的,穿过片片槐树叶子遮挡而漏下来的余晖,看一本叫《小王子》的书。书里的小王子不停挪动板凳,只为看四十四次日落。

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那个很惬意的下午,没有什么需要我去操心的,除了担心表弟来抢躺椅。可我怎么就长到这么大了,为什么舅舅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了。

高二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叫《獾的礼物》,

“有天晚上,獾在睡梦中去世了。伙伴们因为失去他而感到难过,但獾其实以另一种方式仍然活在它们身边,它教过土拨鼠剪纸,教过青蛙溜冰,教过狐狸打领带,獾虽然离开了,但是住在森林里的每个人,都获得了獾的礼物,它永远不会消失。”

今天我讲给妹妹听,她说,舅舅就像这里面的獾。

舅舅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在生很严重的病,脑肿瘤,淋巴癌,甚至在治病输血的过程中意外染上乙肝。因为总在头部动手术,所以他有一只眼睛失明,双耳失聪,嘴巴歪斜。我找到过舅舅生病前一年的照片,在春意正浓的人民公园,舅舅穿着蓝色校服站在假山上笑着。那时候他五官周正,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没有接下来那么多的病痛折磨,他的人生会很宽阔很精彩吧。舅舅死在了他41岁生日的前一天。

在不到二十年陪伴我们这些小辈的时间里,舅舅带给我们非常多,非常多的爱。我们也很爱很爱舅舅。也许死亡的意义我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舅舅的离开,我们心里永远有个地方留下了一个印记,只要看到有关于他的东西,想起关于他的事情,就有挥之不去,无穷无尽的想念。只要我们还能想起他,他就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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