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大戈:叶公好龙的孟尝君
前情
第40集 新鸡鸣狗盗:围炉夜话
叶公好龙的孟尝君
苟大戈
古往今来,有钱有势的人家一般会雇佣丫鬟、奴仆、家丁等佣人,也有富裕人家在灾年的时候开仓放粮接济灾民,或是广设粥棚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放饭。但战国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时代,那时的权贵们似乎更流行豢养食客。
我们无法考证豢养食客这一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但孟尝君绝对是引领风潮的代表人物。以养'士’著称的有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赵国的平原君赵胜、楚国的春申君黄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因其四人都是礼贤下士、结交宾客之人,后人称之为“战国四公子”。这四人都求贤若渴,门下宾客如云,尤其孟尝君,更是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对门下食客可谓仁至义尽。为表尊重,他将跑来白吃白喝的食客们尊称为“宾客”。每当有宾客来投奔时,他都亲自热情接待,而且会问清其家人住址,宾客刚离开,他就已差人到宾客亲戚家问候,并献上礼物。《新鸡鸣狗盗:围炉夜话》中也提到几则小故事:有一次吃晚饭,“有位义士因为吃饭时灯光被挡住了,看不清自己盘里的食物,以为我(孟尝君)吃的比他的丰盛从而大怒,我(孟尝君)亲自举灯为他照亮”,“还有位兄弟,很有眼光,和我(孟尝君)家小妾好上了,我(孟尝君)知道后很高兴,干脆把小妾送给他当老婆”等等,可见孟尝君对这些食客有求必应,因此人人都认为他平易近人,孟尝君礼贤下士的名声越来越大,投奔他的人也越来越多,门下食客一度达到三千之众。
士为知己者死。一些食客也确实做到了为孟尝君排忧解难,甚至在大难临头时救他于水火。譬如“鸡鸣狗盗”的下等门客,“买义”和设计“狡兔三窟”的冯谖,还有为了向齐湣王证明主子并无反叛之心,“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的死士等等。
种种迹象似乎都表明,孟尝君爱才若渴,而那些食客也有情有义,以满腔热诚来回报主子。而孟尝君倾尽家产为国家储备人才的行为,也是可圈可点……那么,事实真相果真如此吗?礼贤下士的孟尝君确实是位宅心仁厚的大善人、义薄云天的江湖豪杰吗?我看未必。
先拿一件“小事”来说,《史记》载:“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仅仅因为别人嘲笑自己矮小,就大开杀戒屠城,这样的人只怕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更别提仁义和感恩了。表面上看,孟尝君对食客们恩重如山,其实那只是为收买人心施展的伎俩罢了。不然,他也不会根据能力高低将食客分为三六九等,而是应该一视同仁。
还有几件与孟尝君相关的“大事”,人们甚少提及: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地跑回来,很狼狈。他再次担任齐国相国。为发泄遭秦人扣押的私愤,他利用手中相国职权,动用齐国资源,大举伐秦,一直围打了整整三年,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终于迫使秦昭襄王承认失败,割去三座城池讲和。但是,三座城池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齐人无法接收,就近给了韩魏。齐国白白消耗了国力而无所得。韩魏成了扶贫对象,而齐国当了活雷锋。虽然对齐国无利,但孟尝君却报了私仇。在齐秦大打出手时,赵武灵王连攻中山,趁机灭之,宋康王也积极出去捞油瓶,吞灭了齐国附近的滕国以及齐国以南的淮北土地。宋国、赵国都自我壮大了,而他们的壮大,都是对齐国的削弱。孟尝君远攻秦国三年,结果却是虚弱了齐国,赞助了韩魏,便宜了赵人,肥大了宋国,还丢了俩油瓶——中山和滕国,可谓是一胜而六损,成为后世著名的反面典型。更大的隐患发生在三年之后:秦国为了报仇,大举进攻韩魏,齐国竟无力营救,坐让韩魏两国搭上二十四万颗大好头颅,失去土地六百里(伊阙之战)。
齐国后来险些亡国,孟尝君也脱不了干系。他“为了泄愤,曾助燕国大败我(孟尝君)的母国齐国”“齐湣王也在国破家亡后惨死”……要知道爱国和爱自己的母亲一样,是做人的根本。一个连国家都不爱的人,有可能爱护自己的下属吗?由此可见,孟尝君的好客,本质上和叶公好龙一样虚伪!
孟尝君花钱养门客并不是行善开粥棚,搞社会救济。相反,老的弱的他不要,必得对他有用的人,哪怕是杀人避仇、亡命江湖者流,他也收。而没有一技之长的,不能帮他巩固在齐国的专权地位的,一概不收。《新序·昔者楚丘先生章》讲了个故事:七十多岁的楚丘披了块破皮裘,来见孟尝君。孟尝君不想接纳,说:“先生老矣,就算了吧。您来的话,又能教我些什么呢?”楚丘大怒:“噫!我老吗?如果让我去追车赶马,投石跳远,逐鹿搏虎,那我是老了。要是让我给您出些馊主意,帮您在朝廷里夺权,那我还年轻着呐!”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赶紧把这老的也收了,以后有大用啊!这段对白,把孟尝君招养食客的目的,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说白了,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孟尝君之所以下大力气去豢养那些食客,目的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再说冯谖,处心积虑为孟尝君私家利益、私人名誉服务,是孟尝君门客的典型。这帮门客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只效命于主子孟尝君,而非效命于国君。他们帮孟尝君吆喝,赚取名声,以至于“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成了临淄城里一股不可小觑的邪恶势力。他们为孟尝君实现专权充当鹰犬,对上威逼国君,对下膨胀田家势力。这些门客,住在生活费用昂贵的临淄,人数又多,费用不菲。好在孟尝君的爹给他留了一块封地,叫薛地,从那里可以收取农业者的租子,以及工业者和商人的税。靠租税养活食客,还是不够,于是孟尝君又在薛地放高利贷,通过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赚钱养活这帮大侠。
王安石也曾批评孟尝君,他在《读孟尝君传》中说:“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王安石认为,真正的“士”,应该能够安邦定国,抵御侵略,孟尝君如果真的能得到“士”,就应该让齐国更强大,从而制服秦国。而孟尝君不能得到贤才的原因,正是因为门下鸡鸣狗盗之辈太多,真正的贤才进不去,因为两者是相排斥的。这段话可谓击中了要害,让人重新审视起孟尝君的那些传奇事迹来。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孟尝君养士一事就一无是处,战国四公子豢养食客也对推动历史发展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俗语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士者得民心”,战国四公子对人才的重视和启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强秦的侵越,甚至在母国命悬一线之时起到了存亡安危的作用,譬如平原君的毛遂自荐、信陵君的窃符救赵等经典故事。如果没有毛遂、侯赢这些食客力挽狂澜,只怕历史都会重写。
要想在有限的空间将不同时期多如牛毛的历史故事叙述得有条不紊层次分明辞趣翩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围炉夜话》中,作者将一个跨越了半个世纪、宏大的历史片段浓缩到一个小小的火炉旁,用一把把蚕豆撬开了“当事人”的嘴,把纷繁复杂的历史故事捋得简单明了,如竹筒倒豆般抖落开来。更绝的是,作者从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设下一个梗,直至结尾才将“包袱”抖开——孟尝君吃了一晚上的蚕豆原来是巴豆,结果可想而知……这也算是对孟尝君假仁假义的一个惩罚吧!
刊发于2021.4.21《劳动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