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数典忘祖?——兼谈京剧中的余派和杨派

在今天追求唱腔韵味的京剧青年老生中,如果本身又没有很好的嗓音条件的话,那么,他常常就以“杨(宝森)派”自居,很少有以“余(叔岩)派”自我标榜的。众所周知,余是杨的老师,在京剧圈内,大约没人敢说杨已“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样,一个“数典忘祖”的问题就提到了我们面前。内行对此颇为“气愤”,但是青年老生的做法偏偏能够得到大多数观众(也就是外行)的“欢迎”。剧场中常有这样的情形: 年轻老生一张嘴,只要有杨的一点味儿,立刻会有人在台下竖起大拇指: “嗬,杨派! ”相反,学余的老生再卖力气,却很少有人会向他伸出大指——“嗬,余派! ”。这种区别很有意思,原因是杨派有痕而余派无迹,杨派可以根据“一点”就加以确认,余派则是一个宽泛的面(乃至是一个囫囵的体)。这种区别造成的不同剧场氛围和审美习惯,最终使内行由“气愤”转为“感慨”。他们认为,杨派是在没有余派的本钱的前提下,抛弃了余派那种不着痕迹的化境,仅仅把余派唱腔当中内涵着的劲头、尺寸、韵味之类,都明白无误、并且是用力地给“做”了出来。余派是全能的,杨派是单一的。余的戏路宽,杨的戏路窄。

我不是演员出身,对余、杨之间的“坑坎麻杂”,说不出个究竟。但对于老生一途,我却有一些宏观上的认识,愿就教于广大同好——从程长庚到谭鑫培、再到余叔岩,似乎经历了一个“三段 式”的起伏。程长庚时的戏十分简朴,唱腔中追求的是一种粗犷的共性;到谭鑫培,则变唱腔共性为人物在规定情景下的个性,戏开始精致了,观众玩味的劲头提高了;等到余叔岩成为一代须生的楷模,他则在谭的个性声腔基础上,下了很大的整理归纳功夫,在一个更高的基础上重新实现了老生唱腔的“标准化”。余似乎没排过新戏,他一生所致力的,就是把千变万化、很不好学的谭派唱腔,设法“拎”出一个可学的“规范”来。对于谭鑫培,余叔岩是一个既有力、又很有必要的顿挫,它稳定了京剧在狂飘突进中的艺术特征。但是,余叔岩身体不好,演出时间、场次不多,收徒更少,这就又不能不限制了余派的传播。

比余稍晚的马连良,是很注意从余派中汲取营养的,但是,马把更大的精力投入到塑造富于鲜明个性的人物之中,马更是从排演大量新戏中去继承传统的。显然,马的努力对余来说又是一个顿挫,一个方向相反的顿挫。如果从更广阔的视角观察,海派京剧的兴起也大体在这一时期,其杰出代表周信芳早年到过北京,直接领略了谭鑫培在崇尚个性方面的创造力,后来周回到上海恣意创新,他顿挫的目标未必是余,说不定倒是整个的“京朝派”。周搞的是特大的、带有叛逆意味的顿挫,因此相比之下,马的顿挫反倒“温文尔雅”、反倒是可以被广大京朝派观众接受的了。

京剧就是这样“有意”或者“无心”地从顿挫中前进。谭顿挫了程,余顿挫了谭,马不仅顿挫了余,并且尾随、簇拥着“四大名旦”对陈德霖一辈人的顿挫(最后与之合流),而周信芳在遥远的南方顿挫了北方整个的“京朝派”,如此种种,于是才有了二三十年代的京剧繁盛。

话题还回到京朝派内部。面对着余之后,以马为代表的这一股汹涌创新潮流,杨宝森从个人条件(倒仓后嗓音不再高亢,而变得深沉低回)出发,走上了和马连良方向相悖的另一条道路。在杨之前,在这另一条道路上苦苦挣扎的,是前辈老生言菊朋,几次挑班都没有成功。杨宝森的挑班也不能说成功,因为他的“常座儿”也就四五百人,可他坚持了下来,并幸运成为“四大须生”之一。

历史赋于今天一种奇妙的反常现象: 伴随着京剧的式微,杨派的那种放大尺寸的唱腔顿挫,反倒凸现出来,反倒比他生前给观众的感受更加强烈。说得“蝎虎”点,因为京剧已经不依人们意志走向了衰微,才给杨派暂时“兴盛”以难得的机遇,也才使得今天的青年人数典忘祖。

在艺术圈中,数典忘祖并不是个别现象。近年,扬州八怪的文人画红火得厉害,尤其是其中的郑板桥,一幅“难得糊涂”的横幅几乎随处可见。他的书法,他的诗文,他的家书,他的传说故事以及关于他的电视剧,有时比他的绘画更加引人注目,风风火火闹腾在人们的视野和心中。向上溯源,在八怪之前有八大山人和石涛,石涛、八大之前更有一位徐渭(徐青藤)。对于他们三位,曾使几百年后的齐白石佩服得五体投地,尝有句云: “青藤、雪个(八大山人)、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竖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公铺纸磨墨,诸公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且说徐渭,其最大的成就似乎并不止于此,诗文书画之外,他写过杂剧《四声猿》,写过研究南戏的理论著作《南词叙录》,成为中国戏曲史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比艺术成就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把“做人”摆到“做艺”之上。中年之前,他义无反顾地投身政zhi斗争和抗倭战争,屡遭挫折方心灰意懒;再因夫妻不和导致精神失常,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基本割断了与滚滚红尘的联系。徐渭拿得起也放得下,能“入世”也能“出世”。他的这种气质和际遇,与余叔岩多少有些相似: 都奋斗过,都很全面过(余除了唱戏,字也写得很好),都曾经大红过,晚年都长期隐居不出。同时,“卖艺”的意识都比较弱。

如果把余派奉为该时“古典”的范本,那么,尽管杨派的本质依然“古典”,但那一种刻意达到“古典”的劲头,却不无“现代”之嫌。或者说,虽然杨表演的剧目同样“古典”,其“工艺”却是“现代”的。这种情况在当代工艺品审美中也比比皆是。比如,我在吴作人先生的几案上,看到的是上古齐家集时代的彩陶,那种粗犷简朴、甚至带些“拙笨”的陶罐,往往得不到当代青年的喜爱,是很难普及的;于是,工艺美术部门运用“现代工艺”努力一“做”——让线条显示出一种“刻意的精美”,再上一些闪光的釉……把这样的“新古董”向工艺美术服务部的柜台一放,青年就愿意掏腰包了,但远古的内涵却打了折扣。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蜂拥着奔向经过现代工艺处理过的仿古艺术品,还是一个劲儿地从中寻求“古意”,还是下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地数典忘祖。

古典艺术中,屡屡会发生数典忘祖的事。这一方面是规律所致,各种古典艺术走进现代社会之 后,都面临着一个日渐衰微的前途,这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实是无可奈何的。为了求得当代观众的理解,艺术家只有把其中的“古典韵味”故意“做”大、故意“做”得明白无误,使之和一般的当代艺术有明确的区别。一言以蔽之曰: 是为了求生存,就难免“过火”,就难免走向极端。可是事物还有另一方面,如果不加检点,肆无忌惮地“放大”之、“强化”之,那么用不了多久,这种古典艺术就会空有其名,徒有一个华丽的外壳,形式大于内容的毛病就会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真到那时,这种典型艺术也就寿终正寝,只能放进博物馆了。这是一个深刻的矛盾,其中甚至有一些“二律背反”的意味。古往今来的诸多艺术,似乎谁也没能逃脱这一条规律的“戏弄”,其中一些敏感的、善于在这种“戏弄”中讨自由的,最后终于在民族文化上留下了积淀,相反,那些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艺术,最后就势必淹没于历史无情的淘沙大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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