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故事 | 和平里及和平里的娃娃亲
和平里在拆了,以后也只能从地方志之类看到相关的文字了。和平里,抹不掉的记忆,抹不掉的乡愁!1954年洪水过后,我们家搬到了和平里。那年我四岁。
和平里占地面积很大,分为老和平里和新和平里,四周分别为沿江大道、大兴一路、大兴路和民权路。老和平里先开工,挖地基的渣土堆放在后期施工的新和平里处,所以新和平里要高出约一米。
和平里的建筑风格颇像现在的联体别墅,一排五个门栋;每栋三层,有一个前门和两个后门,除一楼外每层六间房;每层一个大厅堂,两个厕所,一个大厨房;厨房顶层为阳台,厨房和住房为错层。新老和平里各五排共计50门栋,门牌分单双号,老和平里为单号。
和平里的原址为棚户区,抗战胜利后,被定为“规划区”。由于战难,直到1949年以后才正式被规划,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未开工,忽然有一天突发大火,据说计有九处火点,棚户区顷刻间焚为平地。我曾经问过老人“是不是国民党特务放的火”,老人说不知道,报纸也没这么说。传得最多的是煨汤引发的火灾,我疑惑:怎么九个铫( diào)子同时烧起来了呢?
在和平里,拥有了一群娃娃朋友。现在还在来往,都是当年住在同一排五个楼栋的,对外宣称“和平里的娃娃亲”。
我们这一排的五幢栋从门牌号排序来看,属于新和平里的最后一排,前面是一个露天的柴禾仓库,一道木桩栏杆让我们的门前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院子,是我们玩耍的乐土。
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彼此家长的政治背景,大人们当年也从不提及。记得大人们最早互相称 “张同志、李同志”,后来渐渐改为 “老张、老李”。我们则始终称男主人“伯伯”、女主人“小伯伯”。
唐伯伯是安徽人,去世较早,唯一的孩子参加工作不久死于一场事故。多年来小伯伯的生活起居,一直是还住在和平里的两个娃娃亲照料。每年跟小伯伯拜年是我们必做的功课。小伯伯去世,享年102岁,丧事由我们娃娃亲操办,“豆腐饭”是在大董家巷口的“简朴寨”酒店办的。
我们从小没有打过架,打的是珠子,进“老虎凼”。打的是撇撇,撇撇或是纸折的,或是洋画,抹上油,专门用来扇翻对方撇撇的叫“打板”。有时官兵捉强盗,强盗跑远了,撵不上了,毛痞,掷石头,打破头了,就近拥到厨房,从碗柜抽屉里找一块墨鱼骨头,刮成粉末涂在伤口上。
夏天,一定去长江游泳,我们几乎都有被暗流冲到趸船下面的经历,由于经常交流逃生的经验,所以常常能过化险为夷,不过后背被趸船下的铁锈划伤得惨不忍睹,爬出来后大家就瞪着眼睛剔除细细的铁锈。我们一直庆幸没有被淹死,也没有被大人发现。前年春节娃娃亲们跟我母亲拜年,不知怎么说起这些事,母亲说:“你们的鬼把戏我们即使不知道具体也看得出大概,比如好几天不打赤膊,或者接连几天在家里特别乖巧,那绝对是犯了案子,我们只是认为调皮捣蛋不必小题大做罢了。”
娃娃亲们惊叹“姜到底是老的辣”,然后自我解嘲“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其实,“钢铁”是在大人们的监控和宽容下炼成的。
那年中南贸易部撤销,将涂有白漆编号的桌椅床柜按白菜价卖给职工,许多家换上了棕床,几位伯伯把原来的床架床板锯的锯刨的刨,跟我们做了一副乒乓球台,放在户外的空旷处。要求我们:打球讲规矩、雨雪天气必须将球台抬到大门的门厅、星期天午休时间不得打球等等。我们很守规矩,严格执行“三球销”的土政策。
乒乓球打破了,废物利用,利用没有破的一半,哄小弟弟妹妹围拢来看“变魔术”,将盛满水的半边球平平端在手上,装神弄鬼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突然松手闪人,看到他们脸上被溅上水后的惊叫,特别开心。后来我们凑钱请穿街走巷“打箍打油整脚盆”的工匠,把乒乓球台涂上了桐油。
我们还在院子里踢皮球,记得有回踢的橡皮球出现了沙眼,弹不起来了,就一窝蜂跑到阳台上,打一盆水,将橡皮球挤扁放进水盆吸满水后,对外飙射,同时齐声高呼:“金鸡鸡银鸡鸡,不屙尿的烂鸡鸡!”楼下的小伯伯以为我们在撒尿,急冲冲跑上来,一看乐不可支,现场教学:“要飙得远,就要用爆发力。”一边说一边演示,结果橡皮球的沙眼被爆发力撕裂成了一条缝,我们缠着小伯伯要赔,小伯伯笑嘻嘻地说“赔、赔”,走到楼梯口,突然转身说:“赔?赔?你们下楼来陪伯伯坐下吧。”
至今想起这些往事,眼睛难免有点湿润。
当然,我们也能帮着做点家务。新老和平里之间的一处空地上有家炭圆铺,距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我们经常看煤球的制作过程:煤粉加少量黄土后,几个工人赤脚来回搅匀,然后用铁锹拍成薄薄的一层,再划成小方块,铲两锹放到篾筛里摇动,摇几下放进水中蘸湿,撒上干煤灰继续摇,如此反复数次,与五芳斋做汤圆的方法差不多。制煤工很辛苦,越炎热天气越加紧做,要库存足够过冬。
我们搞四个轴承作轮子钉了一辆小拖车,在水泥路面上拖动响声如雷,被大人叫作“坦克”,哪家买炭圆我们开动“坦克”货拉拉。哪家买米面,我们带着购粮证和大小不一的布袋,装米的、装面粉的、装杂粮的;布袋不够用,就将布袋绕腰扎一根绳子,便成了两个口袋。哪家需要面条,就装一袋面粉,拿几根细竹竿,到民权路的一家压面铺加工,然后把半干的面条晾在竹竿上,一前一后地提着竹竿招摇过市。
后来长大了,我们玩摄影。135相机一卷胶卷可以拍摄36张,但需要洗印放大;120相机不需放大,但只有12张。不管那哪种机型,每卷胶卷都争取“偷”一张。
为了节省开销,算去算来,如果自己冲洗放大,还是135的划算,于是我们学着冲洗放大照片:钉了一个木盒,上面是一块玻璃,里面装一个60或100瓦的灯泡,按钮开关装在木盒的外侧,然后备好显影粉和定影粉,一帮人挤在厕所里面,在昏暗的红光下操作,即使外面的人急得嗷嗷叫,我们也不理睬,反正楼上楼下都有厕所,可以漫游。我们坚持到定影完成,然后跑出来将照片贴在玻璃上“上光”。
我们帮大人们拍了不少登记照。现在我们保留的很多相片,都是当年的作品。
在天也燥人也躁的年月,我们停课却没有去闹革命,学着装半导体收音机,从舌簧喇叭到纸盆喇叭,从单管到多管来复式。那时候没有印刷电路板,都是先在基板上画电路图,然后钻孔安铜铆钉,用漆包线焊接线路;机箱也是自己做,用三夹板粘合,喇叭处镂成五角星或是圆形,内面贴一块花绸布,看起来还有模有样。只是那时的广播电台不多,湖北台的效果最好,不过对其他台的干扰也最大。
我装了一台四管来复式的,外观和收听效果都还不错;但我还不断改进,比如磁棒绕上线圈起天线的作用,我认为磁棒越长效果越好,就在磁棒的两头用锉刀锉成三角形的榫头,再将两根摔断了的磁棒中间掏成三角形的榫眼,组装成“工”字形,也不知起到延长天线的作用没有,但本来只能收到中波的,怎么有天晚上竟然收到短波嗲声嗲气的女声,吓得父亲抢过去摔在了地上,没收了全部材料和工具,同时还要母亲减少零花钱来制裁。一个无线电专家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下放农村后,我们只能书信交流,不同的是与家人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其实哪有喜可报,只是编故事哄娘哄老子,比如队里宰了几头猪,每人分四斤,我们知青组分了几十斤,这段时间天天吃肉,把人腻死了。惹得大人们纷纷写信传授腌制猪肉的方法。
真实的是我们之间谈得最多的是饿,是累,是苦,是茫然。同时也交流一些坑蒙拐骗的小窍门,比如怎样混车船票,只是车船也就每年混一两次,混技很难有长进,不像混邮票轻车熟路,比如邮票贴到信封上以后,一定抹上一层米汤,干了以后再抹一层,这样邮戳就盖在米汤上了;收信后把信封在水里泡泡,揭下邮票可以继续使用。可惜我们只频繁使用没有集邮,不然留几张“祖国山河一片红”的错版邮票,儿子孙子龟孙子的住房就不用操心了。
后来我们大部分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武汉,少数几个在外地定居的,只要回武汉,我们一定要接风和饯行。他们的子女考取了在汉的大学,我们也逼孩子们周末把衣被带来洗晒,顺便犒劳一顿;同时带他们在和平里转转,告诉他们这是你爹的故居。开始,小家伙们对和平里还不以为然,后来感叹“和平里真好”,不知是说建筑还是说人。
我想应该说的是人。
因为后来的和平里除我们当年居住的一排五栋外,都加盖了一层,而且栋与栋之间原先凹进去、即当年我们打珠子、打乒乓球的地方,全部加盖了房间,使得原本错落有致的五栋,变成了一个长方体;原来的红砖外墙统统抹上了水泥;每层楼的大厅堂被各家圈地,拥挤不堪,像筒子楼;不知为什么门牌号也变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董家巷地面的条石统统被撬掉,改为水泥路面,我们娃娃亲抬了一块条石,放在中间一栋大门的门厅。五十多年了,还在。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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