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九天玄女（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后，很多年过去了，宇宙间空荡荡地，盘古觉得该做点什么，于是放下盘古斧，从中取材，分别炼化了一个金刚琢、一个盘古幡、一套诛仙四剑。又几千年过去了，盘古又觉得该种些什么、养些什么，好排遣寂寞。于是他上天入地，跨山蹈海，到处寻找天地灵根。果然上天不负有心人，经历了数千年的寻找与挑选，盘古终于先后找到了草还丹和葫芦。

一开始，草还丹和葫芦都还是草本植物，但在盘古的精心培养下，渐渐地脱胎换骨，又几千年后，草还丹蜕变为参天大树，结出的果实也越来越像盘古，盘古觉得好玩，于是把它改名为人参果。而葫芦则越长越长，从地面攀爬到天空，由于爬升的过程中自己不断地垒土积石作为支撑，这地方越来越大，终于变成巍峨的山峰。盘古见状，敲着葫芦的果实，笑道：“看来你快要成为天柱了，垒土积石，成为天地玉京，不如就把你这地方取名为玉京山吧。”

如此又过去数千年，盘古又怕人参果树和葫芦寂寞，于是在大自然中又培育了一只卵生动物和一只胎生动物，都有翅膀，都会飞。卵生的以天地之阳气为重，命名为玄鸟，白天畅游于人参果树上，夜晚则在树叶间休憩；胎生的以天地之阴气为重，命名为蝙蝠，夜晚遨游于葫芦的藤蔓之间，白天则在玉京山睡眠。

又无数年过去后，盘古大神仙去，天地在大神所化的精气神之中氤氲媾精，日渐自趋完善。又无数年过去了，盘古大神的精气神凝华为鸿钧老祖。老祖感觉到万物化生的条件已经具备，于是施展大法，化育宇宙。又从盘古大神的三魂七魄中抽出一魂，塑造出一个男神，后来取名为太上老君；又抽出一魂，塑造出另一个男神，后来取名为元始天尊；又抽出五魄，按五行齐备，塑造出第三个男神，后来取名为通天教主。鸿钧老祖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于是收他们三个为徒，传授他们毕生所学。鸿钧老祖见自己得道之前炼化的三大宝物此时已经大功告成，于是分别将金刚琢送给了太上老君，盘古幡送给了元始天尊，诛仙四剑送给了通天教主。

又过去几千年，天地之间此时已经开始出现了人类。人间悠悠，正是三皇治世之前。鸿钧老祖见时机成熟，于是将三个弟子同时派遣下界。太上老君骑着青牛，建立玄都紫府，坐镇大罗山八景宫；元始天尊则在玉京山建立玉京金阙，后又将玉京山改名昆仑山，坐镇玉虚宫；通天教主则建立仙域真境，坐镇蓬莱岛碧游宫。鸿钧老祖此时则开始着手建立天阶体系，筹划着将地面以上，分为三十六层天，共设九重。

不久，蝙蝠和玄鸟先后飞离昆仑山，遁入人间。蝙蝠的去处不甚明了，就中单表玄鸟。玄鸟遁入人间后，很快便迎来生命之大限，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因此玄鸟也做好了准备。她找了一户人家，家中主妇正身怀六甲，玄鸟的目的，就是投生于此。但终因时间仓促，无暇精挑细选，对于投生的这个家庭，玄女并不熟悉。

数日后，这家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这个女孩正是玄女转世的。但此时玄女却丧失了前世的记忆，她在这一世完全是个普通而无助的农家女。不幸的是，玄女是这个家庭的第三个女孩，而这个家重男轻女，一直在盼望着生个男孩。玄女刚出生时，爷爷很失望，不给她穿衣服，还想把她扔掉，玄女冷得哇哇大哭。奶奶不敢作声，父亲也唉声叹气，好在母亲实在不忍心，哭着求爷爷留下她，哪怕是卖给人家也可以换点粮食。就这样，玄女虽然留下来了，但家里人也懒得给她取名字，而且隔三差五就被爷爷带出去，想卖钱或换粮食，却因为太小，没人出价。长到五六岁后，玄女渐渐地出落得漂漂亮亮的，爷爷又觉得长大了卖给大户人家应该能赚更多，于是决定多养她几年，这时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壬。阿壬就在这种家庭环境中慢慢地长大为一个少女。

阿壬的家，在一个叫壬辰的洲上，洲上郊野有个地方叫雷泽。阿壬在家里受气后，就经常去雷泽解闷。雷泽就在河水边上，沿岸的湿地有芦苇荡，很多鸟儿在这里定居。阿壬喜欢在芦苇荡边看鸟儿，而且她自己学会了吹笛子，笛声总是能将鸟儿招来，它们围绕着阿壬，在她身边上下翻飞。秋天的时候，芦苇黄了，芦苇絮随着鸟儿翻飞，那景色令阿壬有些伤感。

阿壬不太明白，为什么喜欢来雷泽玩的人那么少！她经常来，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别人，这让她既欣慰也惆怅。说起来，父母都说她长大了，就快可以嫁人了，她有时候很希望能认识个小哥哥，就像隔壁家的姐姐那样。

冬去春来，阿壬十三岁了，她还是喜欢在雷泽游玩，候鸟去南方过冬还没回来，这让她有些失望；地里的草和树上的绿芽虽然长出来了，但春雨绵绵也令人感觉不方便。好在都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撑一把小伞，倒也可以快乐地感受一下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春末的一日午后，正是五行从春木转化到夏火之前经历的长夏土的期间，阿壬在家感觉有些困乏，不觉睡去。睡梦中，阿壬又来到了水边，很像是雷泽但又不是雷泽，远处有丘陵山岳，天上白云飘飘，水鸟在湿地里飞行或觅食，有一丛水草像芦苇又不是芦苇。阿壬走到水草丛边，见水草摇动，便过去想拨开看个究竟，正要蹲下来，忽然一只鹤冲出水草飞上天去。阿壬吓了一跳，幸好还没蹲下去，要不肯定要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阿壬站定后，拍拍胸口给自己压压惊，忽见水草丛中有穿红衣的小人在朝他挥手。阿壬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人可能有危险，喜的是终于见到另一个人了。她也顾不上是否有危险，一边伸出双手，一边对那红衣小人道：“来，不要怕，我来救你。”但那红衣小人却不应她，而是转身就往水草深处跑去。阿壬吃了一惊，追喊道：“不要乱跑，你会被淹死的。”但那小人不理她。阿壬只好追上去，但说也奇怪，明明看着是湿地，偏偏自己跑过去后，地上都是硬实的。

阿壬此时无暇顾及这些，一心只想追上那个红衣小人，谁知一脚踏空，却掉进了水里。阿壬不会游泳，正命悬一线，却醒了过来。刚醒来坐起，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见父亲冲了过来。阿壬心道“糟了”，接着就是“啪”地一巴掌，父亲火辣辣地打在自己脸上。父亲很生气地喝道：“大白天不做事，在家里偷懒睡觉还鬼叫鬼叫，你想死啊！”阿壬想分辨说自己不是故意睡着的，还没来得及，父亲又一把将她拽下床来，一脚把她踢倒在地，怒道：“还不出去磨石头！”。阿壬不敢叫痛，只能是急忙爬起来往外走。才走到门口，迎面见母亲气冲冲地走过来就是一螺蛳敲在头上。阿壬痛得眼泪在眼里打转，但是不敢呼声，看见两个姐姐正坐在院子里磨石头，急忙过去一起帮忙。

石头很大很厚，要磨薄，磨成尖头状或扁头状，用于砍树或锄地。石头很重，阿壬拿着还是有些吃力，但此时她不敢懈怠。两个姐姐也不敢公然同情她，因为自己也活得战战兢兢的，都一心希望赶快有人来提亲，似乎嫁人了就可以脱离苦海。妈妈自从生下阿壬后，又怀孕了一次，但不慎小产，从此就丧失了生育能力，因此这一家最终还是没能盼来儿子。爷爷和爸爸将怨气都出在了阿壬三姐妹身上，觉得是她们使得家里断了香火。

不久后，大姐姐出嫁了；又半年后，二姐姐也出嫁了。两个姐姐一出嫁，阿壬的家庭任务就更重了，劳作日益辛苦；没有人分担责骂，也活得更胆战心惊。爸爸此时有心招赘，但爷爷贪财，见阿壬长得不错，想卖给部落头领，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继续得点好处。但阿壬听说头领是个残暴的人，会吃人肉，对于不喜欢的小老婆，头领会将其扔下汤锅，聚众煮食，这太可怕了！

阿壬此时快十五岁了，就因为爷爷和爸爸的分歧，暂时还没人下聘。阿壬心中的悲苦，无人可诉。若说父母忽视她，却分分秒秒都在监督她有没有做事；若说父母看见了她，却从来不会听她说话。她不知道部落里其他的同龄女孩子是什么感受，大家的交流不多，但看起来似乎她们很平和很安定，仿佛女孩子生来就应该受这种待遇。所以有时候阿壬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认为自己遭受到不好的待遇是不对的。她不知道这是她前世尊贵的身份对她的影响，她只是觉得人生应该有另外的样子，不能只是每天做家务干农活，还应该……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还应该怎样，但总觉得人应该花点时间来想想活着的意义，想想怎样看懂星象，就像大祭司那样。

阿壬的想法很多，越大想得越多，有时候忘记了手上的活，这导致父母对她很不满意。终于有一天，父亲也不指望她招赘了，于是跟爷爷商量着卖给首领，已经十五岁了，再大就只能做老处女了，没人要了。过了十六岁的女孩子，首领是不会要的，恐怕还要惹怒他。既然意见一致了，爷爷便托大祭司说情，希望卖给头领。大祭司倒不推脱，但想先看看“货色”。于是爷爷屁颠颠地回家将阿壬一把拉走，送到大祭司处。大祭司见阿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脸有尘土、头发凌乱，但神采不凡、秀色可餐，心中忽起怜悯。他知道头领的老婆都留不住，过了十九岁就会被吃掉，因为头领相信十九年为章岁轮回。

大祭司对阿壬的爷爷道：“阿壬身量太小，恐怕不合头领的意，大家都知道，头领喜欢壮实一点的女孩。”爷爷听罢，心中失望，手上却控制不住，一巴掌就朝着阿壬打了过来。阿壬还没反应过来，差点被打倒在地，接着听到爷爷怒喝道：“你个扫把星！平时不多吃点，这下首领都不要了！”说罢，还要再打，却被大祭司拦住。大祭司道：“不要在我这撒野！”爷爷不敢再打，只是怒目相向，阿壬心中害怕，生怕爷爷一怒之下会打死自己。大祭司冲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回去吧，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年纪也不小了！”爷爷见大祭司不想说话了，不敢再待下去，只好拖起阿壬走人。走出没多远，在路上随地捡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就朝着阿壬打过去。阿壬心中怕得要死，觉得这一次是死定了，于是心一横，拔开腿没命地逃跑。爷爷见阿壬这一次居然敢逃跑，真是破天荒了，部落里人来人往，都在看热闹。爷爷觉得丢人，心想这一次必须得把阿壬打死才能挽回面子，于是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喝令阿壬站住。

但阿壬是不会站住的，她已经抱着寻死的心了，她想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寻了断。阿壬一路狂奔，仿佛无常的使者在召唤她。毕竟阿壬年轻力壮，爷爷已经老迈，不多久，爷爷便被甩远了，只听得他在后面怒骂，并威胁她，回家抓住后会直接打死她。阿壬既然抱着寻死的心，反而一点也不怕了，心中甚至在冷笑着道：“你等着吧，你们等着吧，你们就在家里等着吧！看你们等不等得到！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阿壬本想去雷泽溺水，但觉得雷泽是个漂亮的地方，不应该被自己的尸体搞脏了，于是改变方向去望风崖。她一边跑，一边想：“我不能停下来，哪怕是到了悬崖我也不能停下来。”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没勇气跑下去了，于是在接近悬崖时，干脆闭起眼睛来，一鼓作气，忽地脚下踏空，她知道，自己成功地跳崖了。

但身体急速下坠的感觉令阿壬感到害怕，却又有些好奇。她刚睁开眼来，忽地发现自己掉进一朵云里，她伸手去抓，却发现云居然是用手抓不住的，身体照旧急速下坠。此时阿壬的恐惧感登时飙升，禁不住张嘴惊叫起来，但接着声音就被另一朵白云包裹起来。从第二朵白云穿出的时候，阿壬忽地觉得自己的身体起了奇妙的变化，她情不自禁地扇动自己的两臂，却发现它们变成了翅膀。阿壬又惊又喜，于是奋力翱翔，飞去雷泽，通过水面的倒影，阿壬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燕子！

阿壬心中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高兴。一只燕子，这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她在雷泽飞了几圈，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停歇在自己经常吹笛子的地方。这时候她的心才开始平静下来，她于是回想整个过程。她穿过第一朵云的时候还是原来的身体，穿过第二朵云的时候变身了，怎么变的？她不知道，于是极力去回想从第二朵云穿出后的周边场景，但由于那一刻太兴奋，没有过多地关注周遭的事物，所以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并不知道，她穿过第一朵云之前，因为一直闭着眼睛，没看到西王母正好驾云经过。西王母见状，觉得也是因缘凑巧，但她也遵循天道，求死之人必有不想活的理由，既然如此，何不稍作改变？于是西王母圣手一挥，在阿壬进入第二朵云的时候将她变成了一只燕子。

阿壬先在雷泽停歇片刻，这时她想起了自己两年前的梦，于是飞起身来，想找到梦中的那个红衣小人，但找了半天却无影无踪。又过了两天，阿壬心中突然有个很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该回家去看看，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想看看父母会为自己的失踪而难过吗？还是想看看他不在家时父母是如何劳作的？她现在自由自在了，对爷爷、奶奶和父母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居然一点也不恨他们了，也不怕他们了，反而有点可怜他们。她说服自己道：“反正我现在会飞了，他们也抓不到了，我往返一趟也快得很，不如回去看看吧。”她想，她的房间或许也可以看一眼。于是她不再犹豫，振翅高飞，往以前的家里而去。

在路上，阿壬发现奶奶在砍柴，爷爷在街上跟别人斗嘴；到了家里，他发现一切基本依旧，父母在院子里打磨农具。她飞回自己以前的房间，发现没有什么变化——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她又飞出来，歇在屋檐上，“叽叽叽叽”地叫了几声。但父母没有理她，她正有些失望，忽地听母亲叹了口气道：“这个死阿壬，三天了都还没回家，你说是不是爷爷把她给卖了却骗我们说她自己跑了？”父亲却也不肯定，哼了一声，道：“可惜了。”阿壬听罢，发现他们还不知道她跳崖自尽的事，听到父亲说“可惜了”，一时会错了意，还以为父亲是在可惜自己，心中不觉激动起来——其实父亲可惜的是没有自己把她卖掉。

但阿壬已经不恨他们了，所以就尽量往好处想，她一激动，又“叽叽叽叽”地叫了起来，但父母仍旧没有理她。好在父亲要进屋拿个什么东西，转身往里走时，偶然看到屋檐上有一只燕子，于是停下来对阿壬的母亲道：“我们家终于有燕子来了。”母亲顺着看了一眼，道：“是啊，你看，它多漂亮。”这一刻，阿壬忽然间就觉得心情舒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去死都是可以的。

此后不久，阿壬招来一群燕子在以前的家里筑巢，从此自由自在，不受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