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仕人：（臭老九的狗屁文章之十一）沉重的鸡蛋

沉重的鸡蛋

吴仕人

昨天上午，牛马司镇一名六十开外的老人轻轻地推开我办公室的铁门，怯怯地走了进来，将一袋鸡蛋放在我的桌上，说：舅舅，那件事麻烦你了。

我的外甥与他临村，喊我为“舅舅”大概是他自降一级或几级，尊重我。“那件事”就是他家里的那件事：他儿子替人开货车不幸出了车祸，没了。儿子没了不到两个月他的媳妇不明不白地跑了，撇下两个小小的孙子在家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想要让两个小小的孙子成为政府认可的孤儿弄点国家救济不那么易于反掌，于是他找到我的外甥，外甥找到我，我呢，将这件事情向有关部门如实汇报。为了答谢我的“不怕麻烦”，他提了一袋鸡蛋放在我的桌上。

我怎么能收下这些鸡蛋？他有两个孙子敖敖待哺需要钱，他那么一把年纪了穿不成体统需要钱，他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需要钱。十几个鸡蛋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至少可以跑到农贸市场变现挣点家里补贴。我收了他的鸡蛋等于收了他两个孙子一段时间的营养费，收了他全家一笔小小的赖以生活的现金，甚至还收了他全家一颗颗火热的心一腔腔滚烫的情。

我非常诚恳委婉而又坚决地拒收他的好意。推搡几下后他放下脸严肃地说：舅舅，这是我自己家里的土鸡蛋，你莫嫌弃，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不给我面子。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僵着不近人情？他声明鸡蛋是自己家里的说明他没有破费，没有破费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收，心安理得地收。是自己家里的不是集市上买的，那么就不是人造蛋。人造蛋有什么不好吗？一是不安全。怕加色素加激素加防腐剂加三聚氰氨加苏丹红加福尔马林加形形色色的致癌物。二是味道不正宗。土鸡蛋是蛋中蛋蛋中王蛋中营养之极品，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别人抢着要我哪有回绝的道理？

他说“你莫嫌弃”，这话里内涵极其丰富几天几夜都解释不透，看似说得轻实则落得重。这是鸡蛋不是五粮液不是芙蓉王不是冬虫夏草不是吉盟项链不是瑞士手表，如果因为鸡蛋价值太低而拒收人家的好意，那真是罪过，至少他拿着这些鸡蛋来的时候要掂量鸡蛋本身的价值。他虽然远居江湖但他一定知道官场的行情。这些鸡蛋按送礼者的尺子衡量的确轻如鸿毛，但对他来说可能倾其所有了倾其所能了，我嫌弃他就是嫌弃他满腔的热情和珍贵的感恩之情。

不要以为送礼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平时不送礼的人可能觉得送礼是件相当棘手的事情——他会因为坚持原则拒不收受么？他会因为礼物的价值太低而拒不收受么？他会因为不是朋友不是熟人不是圈子里的人而拒不收受么？他会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假意推辞而拒不收受么？怎么进门，客气话怎么说，送得不好那多难堪呀？我就亲眼看到过让送礼者非常尴尬的一幕：一对年轻夫妻跑到他的顶头上司家送去一只硕大的公鸡，不料上司一家都忌口公鸡。年轻夫妻以为假意推辞，一番客套后走下楼去，女主人喊住年轻人，在二楼将公鸡甩了下去。两口子灰头土脑拎着那只无辜的公鸡怏怏不乐地走了。与其说疏通关系增进感情，不如说弄巧成拙自讨没趣。

农村大叔生活在农村，天地狭窄知足常乐，没麻烦没难题一般懒得找别人，万不得已求爷爷告奶奶要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如果此时我断然拒绝，他会不会这么想？是嘞，区区几个鸡蛋看不上眼把我的好意拒之门外，实际上就是瞧不起我这个泥腿子。其实我哪有瞧不起泥腿子的资本？自身的斤两有多重想想平时有多少人送礼给我就会明白。有一年的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忙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脸堆笑叫我局长，然后不由分说将手里的东西一古脑放在我的门内。我想这个小伙子真是可爱，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无缘无故孝敬我啊。不到两分钟，小伙子又站在我的门口，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他提走了那些东西，不停地向我道歉。这个小小的闹剧是当今社会最真实的反映，在这件事情身上我看了自己的影子。今天我不收下这些鸡蛋，我无意之中就把自己当成位高权重出身名门的望族了，那样一来岂不真正成了看不起这位大叔的贵人了？

大叔走了，他会因为将手中的土鸡蛋送给我而倍感快乐。而我，却会因为收着大叔的土鸡蛋而倍感沉重。我收了你的土鸡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我本人很瘦，面子可能很小甚至没有面子——而是收下你真诚的心意，我会长时间愧疚不安的。(写于2012年11月4日)

【作者简介】吴仕人，诨号九哥。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今日邵东》报社社长、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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