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鉴藏大师吴湖帆
民国六大收藏家
吴湖帆《梅景书屋图》己巳(1929年)
堪称“20世纪六大中国字画收藏家”之一的吴湖帆,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画坛中,既是画坛盟主,也是收藏达人。
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意义其实已远超出他作为一名山水画家的意义。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以其出神入化、游刃有余的笔下功夫,成为海上画坛的一代宗主。
吴湖帆(1894-1968)生于苏州诗书簪缨之族,原是吴大澂的侄孙,后过继为孙。他禀赋聪颖,专事丹青,造诣非凡,且家藏丰厚,精于鉴赏,有“一只眼”的美誉。所藏书画中最难得的有唐怀素草书《千字文》、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残卷、宋黄庭坚书《酴诗》卷等。
吴湖帆《梅景书屋书画总目》手稿册
吴湖帆的祖父是吴大澂,外公是沈树镛,岳伯父是潘祖荫,他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子弟,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官三代”,看吴湖帆的文物收藏,那是几大家族、几代人财力、智力的结晶。
北宋 米芾 多景楼诗册
吴湖帆旧藏
吴湖帆的父亲吴本善是他的启蒙老师,而苏州怡园主人顾麟士发起的“怡园画集”,则是他从艺生涯的启蒙地。“怡园画集”聚集了包括担任会长的吴大澂、海派大家吴昌硕以及陆恢、费念慈等在内的众多名家,成员们每月聚3次,”研讨六法,切磋艺事”。
北宋 黄庭坚 李白忆旧游诗卷局部
吴湖帆旧藏
吴湖帆擅画山水。他初从清初“四王”入手,继对明末董其昌下过一番工夫,后深受宋代董源,巨然、郭熙等大家影响。挥毫时先用一枝大笔,洒水纸上,稍干之后,再用普通笔蘸着淡墨,略加渲染,一经装裱,观之似云岚出岫延绵,妙绝不可方物。
俗称具有三才亦即“财力、精力、功力”者,方可为收藏家之基础。与一掷万金的富豪张葱玉、大资本家庞元济等藏家相比,梅景书屋的购藏经费其实拮据得多。吴氏虽有家财,但主要依赖出租苏州房产、田亩等,斥资数百、数千尚能承受,一旦索价万元,往往只能“浩叹而已”。
吴湖帆更多是依靠祖传以及自己的全副身心扑在收藏这条道上执着前行,因此他离不开像沈尹默、叶恭绰、张大千、冯超然这样的书画名家辅助左右,日夜切磋,以他的精力和艺术功力不懈地去粗取精、剔伪存真,积蓄自己的私家收藏。
吴大澂的朋友圈(苏州博物馆)
吴大澂原先收藏一方铜质秦权,重约五十三斤,铭刻秦始皇廿六年皇帝诏书,被誉为“诸权之冠”“小篆之初祖”“秦金第一”。
民国时期,最贵的古董,不是古画,也不是法帖,更不是瓷器;而是商周的青铜器。当然,带有铭文的更珍贵!
虽然收藏家都有自己的癖好和趣味,但在当时,大家一致公推:「带字青铜器」才是收藏的「珠穆朗玛」,是斗宝比赛中的「屠龙宝刀」。
所以:没有收藏到「带字青铜器」的藏家,便不是好藏家!
吴大澂,最珍贵的收藏就是一个钟和一个鼎,而且均带有长篇铭文。「钟鸣鼎食之家」,当然有钟,还得有鼎。
刑钟
吴大澂旧藏
1874年,39岁的吴大澂,跑到大西北,担任陕甘学政,主管一方教育。学生们一放寒暑假,吴大澂就下了乡。陕甘地区是周文化的发源地,所以周代的青铜彝器,说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略显夸张,最起码当时那地儿,真的不缺青铜器!
吴大澂没费多大工夫,就买下一件《宋微子鼎》。
《宋微子鼎》铭文「愙」,吴大澂也因此改号「愙斋」、他毕生心血著成的书,取名《愙斋集古录》,可见这「鼎」在他心中地位!
愙鼎全形拓轴 苏州博物馆藏
(西周)《克鼎》拓片
吴大澂旧藏
克鼎、刑钟是西周孝王时期青铜精品。吴大澂去世后,把克鼎、刑钟,传给了吴湖帆。
吴湖帆得了这两件宝贝,专门辟一室庋藏,名为「刑克山房」。
「贵潘」与潘静淑的嫁妆
潘静淑和吴湖帆
晚清的苏州,出了两个簪缨世家:一个是吴家,另一个就是潘家!
吴家是苏州名门望族,但如果拿吴家跟潘家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好似《红楼梦》里,王熙凤拿秦可卿之弟秦钟,对比贾宝玉:「秦家兄弟可把你比下去了」!
连吴大澂、吴湖帆他们家都相形见绌,那潘家得有多显赫啊!
潘家世系图(苏州博物馆)
宋刻本 后山居士文集 潘家旧藏
同治年间,李鸿章任江苏巡抚,特为潘家题匾: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有清一代,潘家共出了:一个状元、八个进士、十六个举人,厉害吧!
潘世恩状元及第匾额(苏州博物馆)
道光皇帝御笔赐潘世恩“福”字匾(苏州博物馆)
潘世恩(1769-1854)字槐堂,号芝轩,乾隆五十八年状元,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傅。
潘祖荫(1830-1890),潘世恩之孙、潘曾绶之子,咸丰二年探花,历任翰林院编修、大理寺少卿、工部尚书。
潘祖荫与吴大澂(1835-1902)同朝为官,又有同乡之谊。于是,很早的时候,潘家就与吴家订下了「娃娃亲」,将潘祖年之女潘静淑,嫁给吴大澂之孙吴湖帆。
1915年,22岁的吴湖帆与24岁的潘静淑,奉「娃娃亲」之约,正式拜堂成亲。两人从此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过上了夫唱妇随的神仙眷侣的生活。
潘静淑画、吴湖帆题 蔬果图
潘家随女,随嫁了三部书:《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宋拓孤本)、《皇甫明公碑》(北宋拓本)、《九成宫醴泉铭》(南宋拓本)。(随嫁金银是土豪,随嫁宋版是雅豪!)
吴湖帆的祖父吴大澂,正好珍藏有《温虞恭公碑》的南宋拓本。
四部碑拓,全是欧阳询书,全是宋拓本,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的珍藏,也是传世碑帖中的国宝级文物!
吴湖帆将四部碑帖,合装一匣,并题'四欧宝笈',并将书斋命名为'四欧堂'。
潘、吴两家收藏之结晶:唐欧阳询《四欧宝笈》(宋拓)
《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唐李百药撰,欧阳询书;《皇甫明公碑》,于志宁撰,欧阳询书;《温虞恭公碑》,唐岑文本撰,欧阳询书;《九成宫醴泉铭》,唐魏征撰,欧阳询书。
吴湖帆旧藏
唐欧阳询《四欧宝笈》之一:
《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宋拓)
吴湖帆旧藏
1921年,正月,潘静淑过生日。父亲潘祖年,又将潘家珍藏的宋版孤本《梅花喜神谱》送给潘静淑当「生日礼物」。
(南宋)宋伯仁《梅花喜神谱》的南宋景定二年(1261年)刻本,中国现存最早的木刻版画图谱,名家手笔,名家刊刻,宋代孤本。
(宋)宋伯仁《梅花喜神谱》
南宋景定二年(1261年)刻本
吴湖帆旧藏
这份「生日礼物」,未免也太……雅豪了吧!一点都不土,既雅且豪!
吴湖帆与潘静淑还把书斋,装饰休憩了一番,正式更名为「梅景书屋」,还在「梅景书屋」内收藏并把玩(元朝)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卷”!
潘静淑题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卷”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卷”
随着收藏的日渐丰富,吴湖帆、潘静淑的屋子严重不够用。这并不是因为东西太多,而没地方放,而是屋子不够给吴湖帆“命名”的!
一部吴湖帆的收藏史,也就是他不断给屋子“命名”的历史!
潘家嫁女,除了那三部珍贵的宋拓欧阳询外,还有一方皇帝御赐潘世恩的《玉华砚》,色如堆雪,润若凝脂,吴湖帆随即将夫妻二人的卧室命名为「玉华仙馆」。
若干年后,吴、潘二人又购得隋朝《董美人墓志铭》的楷书拓本。《董美人墓志铭》,是隋文帝第四子杨秀悼念「董美人」而作,刻於隋朝开皇十七年,为成熟秀丽的楷书,历代墓志铭中的上上品。
隋朝《董美人墓志铭》
吴湖帆旧藏
隋朝墓志的精品,吴湖帆自然格外珍爱,于是在夫妻「梅景书屋」之侧,另辟一屋珍藏,命名「宝董室」。
提及吴湖帆、潘静淑夫妇,还有一个趣事:两人皆是出名的“猫奴”,尤其是潘静淑从小就爱猫。吴湖帆曾说:“夫人之爱猫入骨,自小即如此,其性喜也。”梅景书屋中曾养有金银眼小猫二只,白狮猫一只等名种猫。吴、潘除了养猫、爱猫外,两人还收藏有古今画猫作品约三十余件,其中有传为后梁人李霭之、元人杜本、明人周之冕、孙克弘、清人恽寿平、潘恭寿、童钰、沈铨、改琦、今人任预、徐悲鸿、汪亚尘等之作。
本人收集之珍品
在苏州博物馆的书画藏品中,有一套《清代七十二状元书箑册》,乃出自吴湖帆先生的私人集藏与捐赠。
在书法领域,这套“七十二状元扇”为藏界一大美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吴湖帆自身在近现代书画史上的显赫地位,加上清代“七十二状元扇”所具有的审美及学术价值,这项收藏的意义深远无比,既为清代书法发展史提供了清晰的历史凭证,扇面作品的艺术水准与精致的品相亦独步书界。
傅以渐 行书七言 扇页
论起状元扇的渊源,当初在吴大澂遗留的书画中,有十八把清代状元的扇面,均出自苏州状元,吴湖帆遂发愿集齐苏州清代状元扇面。在后来的搜集过程中,又将收藏范围扩大至全省乃至全国。
虽然清代“七十二状元扇”在他的众多收藏中并不是最受瞩目的,但它们也是吴湖帆倾二十年心力所得,共搜集到六十八位清代历朝状元书写的扇面。
之所以称“七十二”,是因为其中有四位状元各收录了两幅扇面,分别是金德瑛、潘世恩、张謇和刘春霖。1959年,吴湖帆将这七十二把状元扇,悉数捐赠给了苏州文管会,并提出,希望文管会继续征集清代状元扇,以期合璧。
钱棨 行书五言 扇页
七十二状元书扇中,大多是状元金榜题名后赠送亲友的应酬之作,书风大多雍容平正,也符合时风的转变,即“顺欧、康董、乾赵”,兼及碑学及临摹名家,所以状元扇除了彰显状元自身的文化修养,更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帝王的审美偏好和书法主流风格的变迁。
扇面书写内容主要有:一、自书诗。二、抄录古诗,如王维、岑参、苏轼、米芾、黄庭坚、乾隆等。三、节抄古文,如《洛神赋》、《文赋》、《文心雕龙》、《书谱》等。四、抄录碑帖题跋,如孔羡碑、灵藏碑、十七帖及淳化阁帖等。
翁同龢 楷书 扇页
状元扇的来源主要有三种:
一是状元本人亲自馈赠,如清末状元张謇、刘春霖;
二是友人的藏扇,吴湖帆往往是用自己的作品或其他字画、古玩换取;
三是状元的后人有藏扇,但后人一般也很珍视先祖的墨宝,若非确有困窘,否则不愿让出,为此吴湖帆有时一掷重金,有时多次登门恳求,才达成所愿。
刘春霖 楷书七言 扇页
北宋 米芾 多景楼诗册
吴湖帆旧藏
颇具传统士大夫色彩的吴湖帆,能终成沪上重要藏家之一,除以金钱直接购买外,所采用的其他方式,无疑也体现了20世纪上半叶书画交易之风气。
第一种是以物换画。吴、潘皆出身大族,祖传文物数量众多、门类广泛,碑帖、善本、青铜器、瓷器、古印、玉器、古琴等无所不有。出于对古书画之偏爱,吴湖帆往往以金银首饰、家藏古物等,或变卖蓄资,或直接进行交易。
第二是以藏养藏,吴湖帆于1934年将郑思肖《兰花图》卷售于庞元济,获5700元,第二天,即花费1700元购入恽寿平《为陶诞仙补照图》卷。循环周转中,时有同一作品失而复得的情况,比如吴家旧藏文征明《虎山桥图》卷,此画本是吴大澂祖传,1927年被吴湖帆换给他人,1938年又换回,诚如吴氏自叹,“昔日以易画而出,今复以易书而入”。
第三是以画养藏,在当时上海,吴湖帆的作品润例已经是最高的价格,凭借丰富的藏品和深厚的国学修养,其在上海以画养画的立身方式,与西式美术学院所培养出来的单纯以“艺术家”身份来立身的方式大为不同。
“一支眼”的美称可不是浪得虚名
吴湖帆幼年学画,又耳濡目染,鉴定功力自然不凡,一般收藏家,多请其鉴别真赝。尤其古画,经他一览,立辨真伪,解放前吴湖帆曾任故宫博物院评审委员(1934年),解放后历任上海市文联(二届)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画师。
也是通过当故宫书画审查委员,吴湖帆见到了诸多深藏故宫多年的宋元明清各大家真迹,尤其是难得一见的宋画,被认为是继溥儒之后,第二个得见故宫藏宋元绘画原作的画家。在此之后,吴湖帆的书风和画风以及鉴藏方向发生重大转移。
吴湖帆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鉴定“一只眼”的美称,足以想象他在鉴定界的权威性。他对自己的鉴定水平也相当自信。
吴湖帆在鉴赏方面最为著名的故事,要数发现《富春山居图》残卷。
吴湖帆在《古今半月刊》上发表的
《元黄大痴(富春山居图卷)烬余本》
一天,“汲古阁”古董店老板曹友卿前来看望他,随身带了一张刚购买到的破旧的画请他鉴赏。吴湖帆一看不得了,只见画面雄放秀逸、山峦苍茫、神韵非凡。画上无款,仅书“山居图卷”4字。
吴湖帆捧画品鉴良久,从画风、笔意、火烧痕迹等处反复研究,断定这就是黄公望的传世名作《富春山居图》的前一部分,不由得脱口而出:“乱世出奇迹,真没想到300年后又能见到大痴道人的'火中之宝’。”
曹友卿一听,知道这幅画是宝贝,不肯转手了。几番交涉之后,吴湖帆拿出家中珍藏的商周古铜器,将这个残卷换了下来。
然后,湖帆先生从画风、笔致、材料、骑缝印、火烧痕等多方面反复核查,确定为黄公望失踪已久的《富春山居图》残卷。
1954年 吴湖帆作《富山春居图》手卷
此图是元代著名的山水画家黄公望的代表作,曾经明代著名画家沈周、董其昌收藏。此后又传到吴冏卿手中,吴冏卿对此画视如生命,临终前,竟然点了一盆火,要把这幅旷世名作烧掉为自己殉葬。就在火苗无情地吞噬名画时,其侄子吴静安看到吴冏卿闭上了眼睛,于是立刻从火盆中将已经着火的《富春山居图》抢出。然而前半部分已经被火烧去几尺,一幅长卷变成了两段。后面的一大段,流入了清宫,而前面的一小段则不知去向。
吴湖帆发现换来的画作只是残卷中的残卷,连题跋也没有。后来,由曹友卿再到原卖主处寻找,终于在废纸篓中找到了题跋,恢复了画作原貌。至此,《剩山图》归入吴湖帆的“梅景书屋”。
收到《剩山卷》后,吴湖帆极为自豪,在写给陈子清的一封信中说到:“邹虎臣云:'画中大痴乃书中右军也,大痴《富春山居图》乃右军之《兰亭》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只要此数语,已足以自豪矣。虽老庞亦奈我不了了。”老庞即庞元济。
1930年代末,吴湖帆将《剩山图》原迹与《无用师卷》影印本合裱为一卷,这是《富春山居图》被焚为两段后,首次合二为一。1954年,吴湖帆又将《富春山居图》全本临摹,做到了《富春山居图》的全图合璧。
最终,这卷黄公望《剩山图》由沙孟海委托谢稚柳在1957年从吴湖帆手中购入浙江省博物馆。
购得剩山图后,吴湖帆写给陈子清的信
有趣的是,该手稿是吴湖帆用铅笔写作,现今我们无从得知其原因,但是吴对于入藏《剩山图的》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吴湖帆或许认为,在收藏《剩山图》之后,他应该是“海上第一收藏家”,足以笑傲收藏界群雄了。
这件事,也证明他 “一只眼”的称号并非是浪得虚名。
他还在破画堆中发现了一幅题款“大痴道人平阳黄公望画于云间客舍时年八秩有一”字样的山水画,既无前人的收藏印章,也未见过著录,但经他考证,这画竟是大痴的晚年真笔。他即以重金购得,精心装裱,抢救保护了珍贵书画。
吴湖帆的书画和他的收藏眼光一样,正气、正统。这跟他的出身有关系,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封建正统的儒家教育。
中国传统的人文和文化精神,不管是儒家的“温良恭俭让”、道家的“柔弱胜刚强”,还是佛家的“仁”,其主流和最高境界都是化阳刚为阴柔,也就是含蓄, 这是一种富贵、平和的自然状态。
一代宗师吴湖帆,会书法、善画画,亦擅于鉴藏,既由赤子走向辉煌,亦从巅峰坠落谷底。
因此有人评论,他最好的时代应是在民国,以家族基业为本,江南文化为基,广结朋友雅集,传授入门弟子,活在属于自己的宁静的“文人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