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苏武牧羊图
杨维桢
未入麒麟阁，时时望帝乡。
寄书元有雁，食雪不离羊。
旄尽风霜节，心悬日月光。
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
[诗律]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按：“阁”、“食”、“节”、“别”，是入声字。
[诗意]
苏武以中郎将持节奉使匈奴，被羁留。匈奴百般威逼利诱，忠贞不屈，使牧羊于北海（今贝加尔湖）。苏武饮冰餐雪，持节牧羊，节旄尽落。十九年后方得释归。杨维桢这首题画诗，为题苏武持节牧羊图而作。为了突出苏武“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气节，歌颂其忠贞不渝的品质和毅力，诗的结尾以降将李陵的形象作对照，强化了主题表达的艺术效果。
[诗法]
据《汉书·苏武传》载，苏武于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由匈奴回到长安，拜典属国。昭帝崩，苏武以参与谋立宣帝之功，赐爵关内侯，神爵二年（前60年）病逝。甘露三年（前51年），宣帝令绘功臣像于麒麟阁，苏武列为第十一位。这是苏武莫大的哀荣，也是必须大书特书的事。但杨维桢这首诗系题《苏武牧羊图》之作，在匈奴牧羊的苏武尚未列名于麒麟阁，诗该如何表现呢？杨维桢用“未入麒麟阁，时时望帝乡”的说法来开头，一方面提醒读者苏武后来终入麒麟阁的荣耀结局，一方面又强调了他自始至终心系汉朝的忠悃，同时又设定叙事的时间起点，自然地引出苏武牧羊的传奇经历。但这首诗是题苏武牧羊的画，画面除了持节牧羊的苏武，容纳不了故事的全部内容，因此诗就有必要提示故事的关节点。杨维桢在中两联用了三句提示故事情节：“寄书元有雁”本自《汉书·苏武传》所载：汉求苏武等，匈奴诡言已死。苏武属僚常惠教汉使者谓单于：“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食雪不离羊”、“旄尽风霜节”则本自苏武传所载：“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三句既保留了苏武牧羊故事的传奇成分，又概括了他忍辱负重的苦节，使第四句的“心悬日月光”得到很好的升华。但诗写到这里，仍不过是《汉书·苏武传》所载及一般咏歌苏武故事的内容。作者要想写出超出画面的寓意，就必须另作拓展，开掘新意。杨维桢的构思是引入李陵河梁送别的情节，将降匈奴的李陵拿来与苏武对照，以衬托苏武的形象。这也是很自然的思路，因为《汉书·苏武传》记载，李陵为匈奴劝降不成，得知苏武将归汉，于是置酒为贺，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遂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泣下数行，因与武别。这段情节剖白李陵深重的心理创伤，异常感人。后人甚至根据这一场景，拟作李陵和苏武河梁作别的五言古诗，被收入《昭明文选》。大诗人李白也写过一首《苏武》，最后以“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几句结尾。这是从苏武的角度表达惜别之情，只能说是再现分别场景，而不是对照。只有像杨维桢这样，从对面着笔，用“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表现李陵内心的愤懑和羞愧，才与苏武“心悬日月光”的忠贞磊落形成鲜明的对照。对照是古典诗歌中常用的修辞手法，将截然相反的两个事物放在一起对比，更能突显各自的特征，具有很直观的艺术效果。对照有明有暗，明的如王维《西施咏》在叙述西施“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的恩遇后，结尾说：“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这是同时用了两个对照，一是浣纱女伴从此人天两隔，二是东施效颦徒暴其丑，由此更突出了西施的美貌和幸运。杜荀鹤《春宫怨》结联“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则取昔年同伴来与宫嫔作对比，衬托其孤独和不自由的境遇。这都是很明显的对照。暗的对照常见于一种假设的状态，如王昌龄《从军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假设有飞将军李广那样的猛将镇守边关，就能遏止匈奴的侵犯，言下正是暗示当今缺乏可用之将，是将李广与当今的边将加以对照，这便是暗的对照，通常不像明的对照那样容易让人觉察，很值得揣摩学习。
[诗课]
一、看看本册所选的作品中，还有没有其它运用对照手法的例子？
二、南朝梁萧统所编《文选》卷二十九收录有《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及《苏子卿诗》四首，相传为苏武归汉之际与前来送别的李陵互相赠答之作，但历来都认为不太可信，试读一读这些诗作，觉得与当时送别情景相符合吗？
李陵与苏武诗三首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苏武与李陵诗四首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唯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芳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麒麟阁：汉代绘功臣图像之处。帝乡：京城。节：使臣所持的信物，以竹为杆，柄长八尺，缚旄牛尾，共三层，又称“旄节”。 李陵：西汉名将，兵败被俘，降于匈奴。河梁：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