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39:陌生人和致友人(37)胡亮

《陌生人》 一个混迹东方取名葛洪的加拿大人 印度  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胡亮:献诗

风流(致张船山,兼致阿野)

好山好水付与性灵派,亥白先生也不敢
多让船山先生。比如说巫峡,
同时给兄弟俩传授了诗篇,却被他们
赠给了彼此。亥白的妻子陈缃箬女史,
以及旗山先生的妻子杨古雪女史,也能
幽然追随船山的尾韵。而船山,
为妻子林颀女史画了一帧小像,很快就
收到了她的献诗。他追随妻子的尾韵,
在三九天写出了和诗。——这两首七绝
都清绝,都写到了梅花。
真是美妙的没完没了。既说到遂州张氏
家族,还应该提到饮杜先生,
淑徵女史,怀芸女史和问筠女史……
我的小卷尺,怎么丈量得了乾嘉风流?
罢了,且让我们
再喝几杯桂花酒,浑不管户外积雪盈尺。

冰酒(致阿野)

喝多了。喝多了。不断有人醺然离席,
最后剩下来你和我。
“如果善成全了恶……”
聊到这个话题,那就再开一瓶冰酒吧,
让我们转而聊到经霜的葡萄。

胡亮和阿野在遂宁

异禀(致阿嘎子金)

小仙女阿嘎子金,泪痣如晨星,她脱离了凉山
和青冈树林,来到一座不讲理的小别墅。
就如象牙脱离了象,犀牛角脱离了
犀牛,油彩般的尾翎脱离了
孔雀,美味的胸鳍、腹鳍和尾鳍脱离了
眼看活不成的鲛鱼……我是多么地担惊受怕:
即便只有几位,天才啊,祝愿你们
在自己的异稟中永远平安……
 

余晖(致父亲)

那不是一口痰,而是一堆水蛭,吸附于你的
喉咙内壁。三爹,你加入了扑克协会,
又加入了落日协会。洗牌的时候,
你用枯枝般的手指,夹入了一张点数不明的余晖。
你用急性子,用嘟哝和咒骂,居然干掉了
水蛭协会的小半个会员。

悲欣(致母亲)

儿子已然——也突然——长大得像是来自
外星;而妈妈,你的失眠,
你的角膜炎,仍将勒索那过了头的老来瘦:
这样两种瑜伽术令我悲欣交集。而西山,
却不增不减——或许终将要穿过一个
针鼻子——那也只好不问不管。

味觉(致敬文东)

“要让眼睛长出舌头来”,你撂下这句话,
像是喃喃自语,顺便还用鼻子舔了舔
耳朵。你是如此善诱,让那对云中
的哲学器官——耳朵和眼睛——
似乎改了行,舔了舔去年
或异地的红心猕猴桃。此刻,你和我
都急于痛饮,不能再等,
那就直奔西山黑松林。开了一瓶
青花郎,又开了一瓶剑南春。
酒罢,我们居然还记得动用整个儿肉身
舔了舔从枝头簌簌而落的——不是
猕猴桃——而是自绝于味蕾的超验性。
 
胡亮在涪江右岸  不远处即唐代诗人陈子昂墓

坐骑(致黄庭寿)

在你的花木山房,老朋友,且让我喝会儿
闲茶。窗外有山,有水,有白额的猛虎惊散了
白鹭。老朋友,白鹭是你的
坐骑,而猛虎是我的坐骑。
那又有什么关系?且让我们继续讨论
草书与新诗的枯涩之道。

宿醉(致冷冰川)

你许可向日葵或蒹葭的相互交错,许可鸟卵安睡
于鸟巢,许可小孔雀与猫相狎,
也许可月琴、屏风或水车暗通了任何植物
的肺腑。所有许可,都是为了许可美人儿把赤身
留在刻墨画的中央。你许可欧洲或美洲式
的赤身,也许可仕女的心,你许可欲望
的彻底,也许可美的正义性。你不许可男性,
却许可骷髅或小怪物的偷窥。这小怪物
有多么次要,就有多么重要。这骷髅
像灯笼柿挂满了枯枝,又像虚位布满了大地。
那就让我们用正眼——也用火眼——去看:
乳房有多么浑圆,就有多么偶然;
屁股有多么饱满,就有多么徒然;美人儿啊,
白骨啊,无非隔着一次两次的宿醉。

清凉(致蔡天新)

这九棵老樟树见过晚明戏曲家汤显祖,还见过
南宋诗人范成大。它们的枝叶织成了
翠绿的低空,又与小河中的倒影
构成了精密的对仗。这九棵老樟树都是青少年
神仙,以翠绿的闭合环拒绝了
我的任何一根白发探针。这九棵老樟树讥笑了
我从网上购来的旅游鞋,又讥笑了
我从虎口得来的闲暇。这九棵老樟树,
把讥笑与慈航,都化成了枝叶间的一首首清凉。

疼爱(致傅雷和朱梅馥)

她是多么疼爱这床单!多么疼爱这土布!
多么疼爱这音乐般的蓝色褶皱!
而他,是多么疼爱她!她把床单撕成了
一根根长条,编成了并蒂绞索;
而他,把绞索挂上了钢架,搬来了凳子,
又在凳子下垫上了一层棉被。
这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这是上海市
江苏路二百八十四弄五号——
这个日子,这个地儿,都近得似乎伸手
就可以碰到最绝望的褶皱。
我们都是他们的邻居;他们选定了子夜,
断然不会惊动隔壁,却惊飞了所有白鹇。
胡亮和友人们在邯郸

无效票(致杨碧薇)

机关选举会的流程如发条;我的内疚,肇成了
自个儿的几次趔趄。“脏辫小伙子”,
你可能仍然游仙于第二届回笼觉;而我的
无效票,已经默认你为首届花臂委员会主任。

坦然(致阿野)

我要绕道造访明月村,那里也许住着
一位故人。他有时候割韭菜,
有时候挖竹笋,写出佳句,交付流水。
天气越来越冷,他带我结识了
三棵幸存的马尾松。
——这已经足够!
我留下饮酒,或继续赶路,都是一份坦然。

胡亮与黄小初和于奎潮在南京

水仙(致吴常青)

每到冬天最冷的时候,你就会快递来若干个
水仙球。只需要几个小道具,
比如说一点脏水,它就会从虚空摄来
茎叶。这茎叶由谁设计?嫩得让人
害怕,又绿得让人吃惊,
——仿佛只是为了折断,不,只是为了
把全部力量推向玛瑙的极地:
水仙开花了!
它不是我的倒影,也不是我的对象,
甚至还来不及生一场
冠心病,就遣散了最后一克拉异香。
我渴欲与它交尾。这是个坏主意,
也是个好兆头。——唯有水仙花,
还能够让我技痒,唯有水仙花,
还能够让我用孤掌抚摸这个娑婆世界。

懵懂(致张杰)

你的满头青丝让我怀旧,而青丝间的两茎
白发又让我落魄。
两茎白发来得太早——
一茎是遗传
所致,一茎是才情所致。妹妹啊,
心开七窍,终不如花开懵懂。

忸怩(致黄小初,兼致于奎潮)

你刚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当我们聊到
这件喜事,你的双颊飘过了
忸怩的云朵,忽然说:
“还是来赞美杭州吧……”
我骑着瓦蓝色的自行车,从心头杭州,
到眼前南京,游看了好几座民国
老建筑。——东风已断,西风不振,
多少仪表都已经失传。
透过忸怩的云朵,如同透过素锦,
我何幸重睹了士之美景——
不是个人创造力,就是自我鉴别力。

迁徙(致儿子)

当你说完这句话,“对于人来说,死亡还是
太深奥了”,儿子,我扭头望见了
西山路新栽的一排小松树,梢头的松针
又细又黄又嫩。深奥从来就不排除
恐惧,也不排除甜蜜。
这排小松树早就平静到不排除任何迁徙。
 
胡亮和儿子在遂宁

诗教(致柏桦)

一回,你说:小诗人偷,大诗人抢。
——这句话就抢自艾略特。吴文英,
艾略特,纳博科夫,你视之如义肢。
一回,你说:要大胆。这不是提倡
平原上绣花,而是练习针尖上走马。
大胆,不是阔步,是跬步中的阔步。
一回,你说:文体啊,文体,文体!
你已经喝醉了,双颊起潮,不小心
泄露了天机。知音少,不会折你寿。
一回,你说:有时候,要抓住读者,
有时候,要躲开读者。新诗即山洞,
可坐禅,可做爱,哪里还需要旁观?
听者合掌恭敬,
身轻如燕,
仅仅用眼神就撬开了一罐青岛啤酒。

夜难寐(致陈子昂)

我们当然还失败得不够,还颓废得不够。
这失败快要成为一卷经文,而颓废
快要成为一层甲胄。当我们选择覆巢,
恰是为了选择完卵。我们都特别擅长于
与兰草和杜若,与叫做
翡翠的珍禽,一起领取一份共同的无助。
 

避秦(致科马内奇) 

科马内奇!你是蒙特利尔的公主,
却是罗马尼亚的女奴!
在平衡木的上空,你是一只飞燕。
而在政治的隔壁,你的身体,
如同一枚青杏,被切割成
几个直辖市。当你徒步逃出那个
恶太子的半径,美,就兼顾了
正义感!不仅是身体的仙境,
更有内心的剪刀,让你成为一个
中国少年的武陵源。当他解开了
缆绳,建议你,让渔舟错过入口。
胡亮和陈先发在合肥

非李(致母亲)

妈妈,你的老年手机只存有四个电话号码,
而我的智能手机却存有一千四百
八十三个电话号码。我将得到什么?
星星,橘子,橘子里面甜得过分
的一瓣雷管,还是涪江的一网细浪?
我已经缚住了内心的猛虎。妈妈,
多么好,我也不是李长吉。
还能有什么大事?妈妈,
除了今天早点儿回家,
除了陪你打一场笨拙的扑克牌?

托孤(致陶春)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十一时
三十一分,这次,你躲进了
一个更大的花园。是的,
再也不会腹背受敌——当诗像木芙蓉
那样开放,直肠癌和心脏病
已化成了一堆灰泥。我不能用一块
小瓦片来测量你的深意,只能在井口
写一首多余的挽歌。提笔,
罢笔,
多少次,我的倒带技术如此笨拙——
你再次被推进急救室,再次从衣兜里
滑落出小半瓶速效救心丸。
这是提前了的冰雹,
敲击着内江的耳鼓,把诗托孤给天地。

天欲雪(致王家新)

在前往独坐山的中途,你忽然叫停了
汽车。河滩上堆满了石头,
像是千万座幽州台。它们不是在等待
捡拾,而是在等待登临!
你驻足于每块石头,与它们交换沧桑;
又注目于不远处的瓦房和柚子树,
与它们交换肺腑。“如果我们还有
眼泪……”当你发出这样的长叹,
双眼就成为涪江的支流。
而涪江的上游,定然就是陈子昂,
或许还有阮籍还有屈原。你走后不过
数日,涪江就进入了枯水期。
那冻僵了的河床,那无处可藏的鱼腥味,
都没有下沉,
而像是被一群悲剧英雄抬升到我的鼻尖。
 
胡亮与王家新在陈子昂读书台

枯叶(致灰娃)

你邮来了一册诗集,里面夹了一片枯叶。
这片枯叶如同卡车,
领着一棵树,一座山,
一种延安式的清白,一种北欧
乡村式的质朴,前来参与了对我的拥抱。
这片枯叶的网状脉已经清晰得
比任何蝴蝶都更加接近真理,比任何
真理都更加接近美。
亲爱的奶奶,在这个快要下雪的冬天,
我是多么平静地接受了你
对这册诗集的命名:“不要玫瑰”……

考古学(致王唯)

这是你的凤台村——穿过一块胡豆地,
就会看见一条小河,河东有一座山,
河西有一座庙。庙如童年博物馆,
山如铁伞,小河如青丝夹白发。
你喝了半斤痛快酒,从这块胡豆地
发掘出一块若干年前的甘蔗地,
又发掘出一块若干年前的西瓜地。
从一堆乱石,发掘出一个全能水塘,
从一寸虚空,发掘出一堆被西瓜
和甘蔗灌溉的童年。
你看见——
那个故我用一根又细又长的黄竹
做成了钓鱼竿。然后你看见——
我们每个人都从未来开来了推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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