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80——82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80——82上部)
文|张书勇
80
清明麦漫老鸹头。麦收八十三场雨。九尽杏花开,芒种吃新麦。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楝花开抽蒜薹;楸花开收大麦。豌豆打垛,割麦插禾。……
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于仲景村老人口中的农谚民谣。作为农民,正是在这密若天空繁星、既通俗易懂又扣合乡野特色的农谚民谣的指导下,一年一年的完成着春种秋收,一辈一辈的完成着生老病死……
眼看着燕子衔泥归来,麦苗返青;眼看着黄瓜鹭跳在树上,麦身起葶;眼看着叫天子冲上半空,麦苞孕穗;眼看着布谷鸟声声啼鸣,麦稍发黄;又眼看着“吃杯茶”穿梭林间,麦穗焦头。于是农民们纷纷开始磨刀逼镰,整杈修耙,套牛驾辕,犁地碾场;清晨,远远近近的村庄里,到处一片叮叮当当的磨镰声音,到处一片影影绰绰的农人身影,父唤子应,牛哞马叫,一年里最繁忙最苦累的麦收时节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这是三十年前仲景村、水源镇乃至禾襄市、中原大地麦收时候的缩影。
如今的麦收早已没有那么繁多的套路,没有那么宏大的场面了。
那天早晨,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张天远站在仲景坡最高端,遥望着东天云蒸霞蔚间烧得烙铁一般通红的太阳,呼吸着坡顶习习凉风里浓得醇酒一般焦熟的麦香,手中红旗端直劈下,同时口中长声吆道“开机喽——”,若桐便指挥“天凤”公司机械作业组的小伙子们,赵夏雨便指挥着德胜等三四个年轻人,杨二哥便指挥着五六个外地来的麦客,驾着十二台清一色的“约翰迪尔”牌大型联合收割机,于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浩浩荡荡的朝向一望无垠遍地金黄的滚滚麦浪进发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张天远常要以每天五十元的价格雇佣村人,或跟在收割机的后面捡拾掉落在地的麦穗,或去往收割机不能作业的边角废料地块人工收割小麦;今年由于推行“三权分置”改革,麦收后全部耕地将要转交“香雪”公司,张天远特意交代若凤,收割机收割过后掉落在地的麦穗,收割机不能作业的边角废料地块的小麦,可由村民自行捡拾,自行收割,其捡拾收割成果归己,也算是对大家多年来对“天凤”公司支持的一种回报。消息传出,全村一片欢腾。
不到三五天时间,张天远流转、托管的九千余亩小麦便全部收割脱粒完毕,又用了整整五天时间,使用租借来的烘干机、鼓风机将麦粒全部烘干扬净。一切工作刚刚完毕,远远近近的粮食贩子就驾着大车小车蜂拥而至,几乎踢破了门槛,磨破了嘴皮,想要收购张天远手中的新麦。今年又是个难得的丰收年,“天凤”公司小麦亩均产量达到七百公斤,然而市场上新麦的价格却跌到了每公斤两元三角八分钱。张天远多年从事农业经营,知道国家为了避免“谷贱伤农”,早便出台了托市收购政策,要求各级粮食部门都纷纷打开仓库,以每公斤最低两元六角四分钱的价格敞开收购新麦;便避开粮食贩子们的围追堵截,将收获的麦子一股脑儿卖给了位于禾襄市区西郊的国家粮食储备库。
按照既定思路,收罢小麦,与本村和白龙泉村、老虎周村、新虎周村的村民们结清流转托管费用,接下来张天远就该将腾出茬来的耕地交由村里统一整治,提升地力,再转“香雪”酒黍种植基地接手,然后正式前往扒淤河东岸和老虎周、新虎周两村,全力以赴照管经营自己新开创的基业了。
“香雪”酒黍种植基地接管全村耕地不到三天,李进前就从禾襄市区打来电话,询问能否租用“天凤”公司的拖拉机、旋耕机和起垄机,将整理后的耕地犁耙成垄,以利于酒黍幼苗的移栽;张天远二话不说,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若桐的意见是先将“天凤”公司在扒淤河东岸和老虎周、新虎周两村流转到手的耕地犁耙下种完毕,再回过头来替李进前犁耙耕地;张天远却坚持先将李进前接管的耕地全部免费犁耙成垄,然后再将拖拉机、旋耕机和播种机一应机械开拔扒淤河东西两岸,犁耙播种“天凤”公司流转的耕地。当然对于张天远的意见,若桐最后的表态是:“坚决举双手拥护姐夫的英明决策!……”
张天远帮忙刚将“香雪”酒黍种植基地接手的耕地犁耙成垄,柳康健和吕向阳就由禾襄市区赶了过来,指挥基地工作人员组织全村男女劳力,开始严格按照株距行距均为三十毫米的要求,将酒黍幼苗移栽到田间垄上。基地放出口风:凡参加劳动,每人每天按要求移栽黍苗满三百株者,由公司发放六十元的报酬,多劳多得上不封顶,当天出工当天结算。恰好此段时间“天凤”公司活路不算太多,因此仲景村里留守在家的男女老幼,纷纷赶来加入到了黍苗移栽的队伍。自晨至晚,仲景村的村内村外,田间道旁,到处都飘荡着男人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大家高高兴兴的一起出工一起劳动,又高高兴兴的一起收工一起回家,仿佛又回到了热闹的大集体时代。
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及他们各自的婆娘,甚至就连蕙兰、青荷也一天不落的按时前往田间,参加黍苗移栽劳动。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俱是懒牛上地,——屎尿多,时常偷奸耍滑,支呼应付,不是黍苗移栽的株距行距有误,就是深度浅度不够,连续被基地技术人员叫停返工,扣发报酬。钱兴茂生性阴鸷,默不作声,李大牛和钱二狗却不嫌难堪,手忙口不闲,隔着二十来行的田垄摆开战场,打起了口水战:
“李大牛你个肉头,你看你干的那能叫个人活?你说你除了吃喝拉撒睡还能干啥?偷个鸡摸个狗,女厕所里解个手,这才是你的强项;让你来移栽黍苗,那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钱二狗你个肉头,老鸹落到猪身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说实在的,我和你相比那可差得远了。你是谁啊?大哥上山虎,二哥下山狼,三哥皮笊篱,四哥不漏汤,五哥溜门贼,六哥顶门桩。瞧瞧你这一家,都是些啥货色呀!”
……
长年赖住养老院的老幺蛾得到消息,立刻屁颠屁颠的窜至田间,混入到了移栽黍苗的人群当中。老幺蛾曾经说过黍苗移栽不活的话,然而此刻站在一旁观看,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原来按照技术人员的指导,大家在移栽幼苗时,并没有动到酒黍的根须,而是先把盛满塑料筒子的托盘从基地院里的畦内起出,——塑料筒子里面的酒黍幼苗已经长得筷子长短了,——然后直接将分开的塑料筒子连同酒黍幼苗一道栽进垄里,最后再小心翼翼的培土浇水。老幺蛾目瞪口呆的看了半天,方才拍着脑门,咕咕哝哝的说道:
“真是三十年光棍变眼子,三十年眼子变光棍。——李进前这鳖孙子,肚里的弯弯肠子竟比蚂蜂窝洞还多,我老幺蛾吃了七十多年的盐,过了七十多年的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移栽黍苗的!”
老幺蛾感慨完毕,便双手倒背,狐假虎威的跟在基地技术人员身后,在田间地头来回游荡着,不时朝着忙碌的人群指手画脚,胡喊乱叫:“那个谁,你弯腰栽苗的姿势不对!”“那个谁,干活就是干活,你只管说笑啥哩?”
到了吃饭时候,老幺蛾也跟着技术人员混进基地,抢了碗筷就去盛饭打菜,半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且一面囫囵吞嚼一面口水四溅:“李进前你们知道吧?'香雪’公司的老总。别看我老头长相不强,可我是他叔,亲亲的叔哩。你们尊重我,就是尊重李进前。对了,我每天这么忙,你们也得发给我钱,每天六十元,哦不,每天七十元、八十元……”
酒黍幼苗的移栽工作一直持续了整整六天时间,最后才算全部完工。尽管基地对黍苗实行统一技术,统一施肥,统一喷药,并在秋后统一收割,统一烘干,统一存储,但因面积实在太大,恐被人牲糟践,柳康健在报李进前同意后,决定由全体村户分包看护,并根据看护效果支付相应的费用。这样以来,村里家家户户都对各自经管的酒黍幼苗十分上心,男人女人隔不上三天五天便要跑到田里,蹲趴在地垄中间,将幼苗仔细察看一遍,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影响了秋里的产量,影响了自家的收入。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常驻基地的柳康健独自来到田间散步。他惊喜的发现,村民们移栽的酒黍幼苗已经全部成活了,每株幼苗的碧叶上都顶着一颗或几颗晶莹闪亮的露珠,在微风里一面摇曳着嫩绿的娇弱身姿,一面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芒。
81
送走最后一批前来参观学习“三权分置”试点经验的外村干部,王安平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差半刻;他决定在回家途中,顺路去往李大牛家一趟。
这段时间,王安平的心理时而如沐清风,时而如浇沸水,可谓复杂之极。
当为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的秘密泄露而忧心忡忡的时候,赵夏莲突被纪委双规,他心里的那个熨帖呀,真如三伏天里吃了一块冰冻大西瓜。他以为仲景村的天从此就是自己的了,他甚至在私底下安排钱兴茂、钱二狗到处放言,说赵夏莲即将被判刑了,自己即将出任村党支部书记了……
然而第二天,赵夏莲就又安然无恙的回到了村里,这着实大出他的意外;在小心翼翼的打探完消息后,他方明白原来是被人诬告,水源镇党委和禾襄市纪委已经还了赵夏莲清白。他心里的那个沮丧呀,真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那也就罢了,尤为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两周前,由李颉提议,水源镇二十六个行政村的支书主任齐聚仲景村,召开了“三权分置”试点工作现场会;会议在总结仲景村“三权分置”改革经验的基础上,决定在全镇推行土地“三权分置”工作。会议过后,前来仲景村考察调研、取经受宝的外村干部队伍络绎不绝。与此同时,赵夏莲还向镇党委政府汇报,提出以仲景村为模板,向国家建设部申请建设“美丽乡村”“传统村落”的方案,获得了镇党委政府的全力支持,可谓出尽风头,令他分外眼红……
不过正所谓凡事有弊必有利,也正因为承担了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工作副总指挥的责任,再加上仲景村“美丽乡村”“传统村落”建设的种种繁琐杂务,赵夏莲连日来忙得脚不落地,一周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奔忙操劳,村里日常工作的处理便再次落到了他的肩上;譬如今天,因为赵夏莲不在村里,前来参观学习“三权分置”试点经验的外村干部便只能由他出面接待了。这又使他颇感得意,暗中想道:哼,关键时候,还得由我老王出马……
这段时间,对于赵夏莲始终不提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的事,王安平也做了深入推测:一种可能是赵士乐偷偷把事情给消化了,也就是说并没有汇报给赵夏莲;另一种可能是赵夏莲也像她父亲赵伯冉那样,表面精明实则糊涂;第三种可能是赵夏莲最近战线拉得太开,把这件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王安平思来想去,觉得按照赵夏莲的脾气秉性推断,后两种可能基本难以立足,唯第一种可能最为靠谱,也就是说别看赵士乐在自己和赵夏莲之间不选边站,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向着自己的,因为他毕竟看得清楚赵夏莲是个“飞鸽”牌的干部,只有自己才是“永久”性的。做出这种结论后,王安平又想到既然赵士乐已经投我以桃,我便当报其以李,因此大前天的晚上饭后,他做出闲来无事随意溜达的样子,去往赵士乐家里坐约半个小时,临走时候悄悄把一个红包压在了堂屋条几上的茶叶盒下面。
告辞返家后,王安平拨通了赵士乐的电话:“士乐贤侄啊,老叔和你在仲景村这口大锅里也算搅了多年的勺子了,有些事情看透不说透,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真说透了,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风物长宜放眼量,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安平叔,我这人整天嘻哩哈哩,也没个啥子心眼;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老叔只管指教,只管指教!”电话里,赵士乐似乎并不明白王安平的语意。
王安平心里哼了一声,暗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圆滑到家了,嘴上却转了话题:“士乐贤侄啊,孩子上了初中,我这爷字辈的也该表示表示;一点心意,放在堂屋茶几上的茶叶盒下面,你回头注意收着……”也不待赵士乐再言,便“啪”的挂了电话。
精心思虑整整两天,王安平制订了今后一个时段的行动方针:广揽人心,以静制动;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表面上把赵夏莲推在前面,然后暗地里等待机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必要将赵夏莲置于死地。方针一旦确定,王安平便付诸实施了:
早饭过后,和李有才站在“香雪”酒黍种植基地院前等待前来参观学习的外村干部时,王安平似有意又似无意的问道:“有才啊,村里的账簿都保存完好吧?”
赵士乐虽是村文书,分管财务工作,但村里的一应账簿却由李有才保管,这是在赵伯冉时期便形成下来的规矩,目的在于钱账两分,防止贪腐。此刻李有才见闻,道:“那还用说,我用心保管着哩!”
“好,有才办事,我是完全放心的。”接下来,王安平随口便转了话题,“你小舅子想在城里找工作的事情,我已托人帮忙,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去往李大牛家略坐一坐,这是王安平在陪同前来参观学习“三权分置”试点经验的外村干部时候的临时决定:通过此次赵士乐对于自己的态度来看,平日还真得笼络几个人在身边,免得到了用人之际手忙脚乱,四处抓瞎。李有才多次受惠,对自己死心塌地已不必说;钱兴茂和钱二狗对赵夏莲忌恨甚深,自然也会积极向着自己靠拢过来;猴跳三虽然猥琐窝囊,走不到人前,但烂套子还有塞墙洞的时候,十不十五不五的喂他个三核桃俩枣,说不定哪天便能派上用场。唯李大牛此人,尽管成事不足但却败事有余,平日里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狗肉,有钱便是爹有奶便是娘,弄不好便有可能倒向赵夏莲那边,因此还得稍微迷麻一下,好让他隔三差五的捣捣乱,给赵夏莲下巴里支支砖头……
“大牛,大牛在吗?”距离李大牛家的院门还有三两丈远时候,王安平就高声叫道。
“大牛不在,小牛在!”院内一声气壮山河的回话,接着便听得咚咚的脚步声响,李小牛快步跑来拉开了院门;王安平跟在李小牛身后,走进了院里。
傻妞正在灶下烧锅,二哈正在案上和面。听得声音,二哈立刻丢下面盆,奓着两只白糊糊的面手快步跑了出来,口中叫道:“呀今天是啥好日子,安平叔你亲自来了!”扭头交代李小牛道:“快出门去寻你爹地回来,就说家里有事,——军国大事!”李小牛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门。
二哈招呼完毕,转头去往堂屋檐下拉小椅来给王安平坐;堂屋檐下并排摆着两把小椅,二哈特意拣了一把放到王安平面前。王安平双手背后,面上保持矜持表情,屁股朝着小椅的椅面坐去;不想那只小椅一条后腿断折,王安平刚坐上去,小椅便猛的向后一歪,直把王安平跌了个仰面朝天。
“呀呀,得罪得罪!”二哈见状,飞奔过来扶起王安平,一面拿脚使劲的踢着小椅,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一面拿手去拍王安平左腮上沾着的草屑,白糊糊的面粉顺便就抹在了王安平的脸上鼻上,直把王安平抹得戏中的三花脸一般。
二哈拍着拍着,忽然以手捧腹,哈哈大笑起来;王安平尚在疑惑之际,二哈已是笑得捶胸顿足,跌坐到了地上:“安平叔你原来是个秃子,平日里戴的是假发?——嗷买噶,哎哟我的妈呀,这一跤竟还摔出个意外惊喜来了!”
王安平这才觉着头顶四围有些凉飕飕的,原来他自四十岁上便头发脱落净尽,只好在省城花费六千元买了假发戴上;——这事情除了老伴知道外,就连两个儿子也不晓得,村人更是无从察觉。此刻摔跤落了假发,又被二哈看到,王安平虽然心头冒火,但却无处发作,黑着脸抓过二哈递来的假发,重新戴在头上,起身就要离去。
“安平叔你坐,我给你炖猪蹄拌黄豆花吃。安平叔,你一定要吃,那炖猪蹄拌黄豆花可有营养,吃了下奶哩。”二哈拉住王安平,嘴上说着手上比着,“我告诉你,那年我娘家七婶的舅家表姐的三妗妈坐月子,天天吃炖猪蹄拌黄豆花,奶就下得厉害,两手在胸前这么一挤,哗哗,两道白白的奶汁飙得老远……”
王安平哭笑不得,铁青着脸恶声说道:“我不吃,我又不坐月子不下奶!”
“安平叔你生气了,安平叔你真生气啦?”二哈快步跑到王安平前面,挡住去路,“安平叔你要生气的话,我给你表演个节目,打开一下尴尬局面。”说完双手举过头顶,两腿叉开走路,脖颈向前一伸一伸,脑袋四下抡了又抡。在摇摇摆摆表演两圈后,二哈突然气沉丹田,长长的吆喊了一句:“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呀——”
话音未落,李小牛出现在了院门下面,一声气壮山河的吼喊:“李大牛到——”
李小牛喊完“咵”的闪在一旁,院门下面果然出现了李大牛肥胖矮壮的身影。
82
自春至夏,“天凤”公司的各项事业顺风顺水蒸蒸日上,张天远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舒畅了。
在扒淤河东岸,一万九千来株香樟树苗青葱苍翠,绿荫如盖,同时由于蕙兰带领畜牧养殖组的男子妇女们每日里悉心照料,精心饲喂,极少数发育较快的鸡崽鸭崽竟然开始产蛋了。张天远和若凤、若桐商议后,又指挥大家在沿河坡的树林间搭起一座座鸡棚鸭舍,这样,那些鸡崽鸭崽们每有了蛋意,就会提前钻进棚舍里蹲窝;等蛋生出来的时候,一个个或咯咯哒哒或咿咿呷呷叫得满林子山响。每天傍黑时分,蕙兰便开始带领女人们收蛋了,一天下来,竟能收获到上百颗新生的鸡蛋鸭蛋呢。若桐戴着墨镜躺坐在树荫下面的摇椅里,一面惬意的摇来晃去的乘凉歇憩,一面手扳指头展开了丰富的浪漫主义的想象:
“等到明年开春,三万只鸡崽鸭崽同时下蛋,那场面,那叫声,哎呀呀,……该是何等的壮观雄伟啊!”
在扒淤河西岸,仅仅四五个月的时间,张天远栽植的杨树树苗就已经长得鸡蛋粗细,而且每一株都枝繁叶茂生机昂然;站在仲景村头远远望去,整个河岸仿佛被笼罩在一片苍翠葱郁的绿云当中。张天远带领若凤若桐还有畜牧养殖组的全体男子妇女,除了按期给这些树苗浇水施肥喷洒防治病虫害的药物外,又请人在河坡的半腰间盖起十余座砖瓦小屋,在树林的外围处拉上细铁丝网,一方面为管护林木提供方便,另一方面打算来年开春时节继续购买鸡崽鸭崽,在林内放养。
在杨树林以西的沿河地带,“天凤”公司循环经济产业园也已全面建成并正式运营。循环经济产业园由唐盛主持,和省内外多家农业科研单位展开合作,分为有机蔬菜大棚、有机水产品种养池塘、粪污厌氧发酵及沼气发电三个单元,鸡鸭粪便经收集处理后进入沼气反应池内发电,其残渣加工成为有机肥后施进蔬菜大棚或种养池塘,蔬菜大棚或种养池塘内的附带产物加工处理后则成为鸡鸭食物,真正实现了废物利用,循环发展,达到了产品绿色、有机、健康。
最令张天远和若凤若桐感到意想不到的是,河里放养的鱼苗长势极为不错,大的已经有草鞋那么大,小的也足有一拃来长了。这还不算,那次张天远和李大牛、猴跳三乘坐快艇去往西岸给树苗喷药,驶到孤岛附近,三人竟吃惊的发现河面上突然“啪”“啪”的跃起四五条至少十余来斤重的鲤鱼。看张天远瞪圆眼睛满脸大惑不解的表情,李大牛和猴跳三同时兴奋的大叫起来:
“天远,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你好福气,这是上游山区水库里野生的鲤鱼趁着发水时顺流浮游下来啦!”
不过子良伯却告知张天远道:“天远,这些野生鲤鱼原本性子就野,加上个大胃口好,咱家养的鲤鱼鲢子草鲩根本不敢和它们争食,所以还是早早捕捞出手了好!”张天远听取了子良伯的意见,雇请镇上的捕捞队过来,花费两天时间,竟捕捞上来五千多斤野生的大个鲤鱼,全部运往禾襄市农贸市场销售;在付清各种费用后,“天凤”公司净收入达两万余元。
然而,正所谓美中不足喜中有忧,渐渐的,张天远又开始为着一些事情发起愁来。
从桃李飘红麦苗返青时节开始,就有三三两两来自水源镇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利用周末休息时间,或驾摩托车或乘小汽车来到扒淤河边,下车后一律扛了钓竿饵料、网兜小凳,各寻清净地方稳坐垂钓。对于此种现象,张天远开初并没放在心上,暗想不过是消遣而已,钓就钓吧,又能损失几个小钱?但渐渐的人们便传言开来,说仲景村西边的扒淤河风景美鱼儿肥,树茂叶嫩空气清新,是夏日里消闲玩乐的绝好去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水源镇上的人、附近乡镇的人,到最后甚至就连禾襄市区的人,都纷纷闻风而来,或拖儿带女呼老唤幼,或随身携带食物帐篷,白天黑夜只是坐在河边的洄水处树荫下,垂钓不辍。
那天是周六。下午傍黑时分,张天远带了若凤若桐,引领着水源镇畜牧兽医站的三位工作人员来到河边杨树林内,对放养在里面的鸡崽鸭崽进行夏季防疫。使张天远大吃一惊的是,站在半坡上的鸡舍鸭棚前放眼望去,但见一河两岸的树荫下,竟挤挤挨挨的坐满了垂钓者,而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径间空场里,则横七竖八,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等各种交通工具;不时就有人大呼小叫着跳起来,一面提了鱼线绷紧的钓竿一面顺了杂草丛生的河岸快步紧跑,吸引得两旁的垂钓者们轰然而起,疾促快跑过去围观品评。不用说就知道,又有一条倒霉的鱼儿上钩了。
恰在此时,一位垂钓者肩上背着水淋淋的长筒状的塑料网兜顺着坡道走了过来,网兜内尽是半尺、尺余来长的翻着白肚皮的鱼;垂钓者一面走一面颇不耐烦的打着电话:“催催催只管催,你是催命鬼托生的啊?吃肉喝酒的时候,想不起老子,麻将桌上三缺一的时候,倒想起老子来了?你问老子在干嘛,老子在仲景村西的扒淤河钓鱼呢。老子是新手,一天也就钓个十斤八斤的鱼,那些老司机,一天钓大几十斤呢!……”
垂钓者脚不停步的走了上坡,张天远回过头来,发现站在旁边陪同畜牧兽医站工作人员给鸡崽鸭崽打针防疫的若凤若桐也正听得认真;三人眼神一碰,各自在心里算着账:一河两岸最低也有三百来名垂钓者,这些垂钓者有钓着的,当然也有钓不着的;若按每人每天平均钓上十斤的鱼估算,只怕“天凤”公司每天损失的鱼最低要在三千斤往上了……
想到这里,张天远转头向西,手搭凉蓬朝向河面望去,但见半斜的太阳光里,李大牛和猴跳三正驾了快艇在投放鱼食,而蕙兰则腰挎竹篮,倾斜着身体从河坡底部慢慢的爬了上来;蕙兰身后五七步远处,又走着二哈、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等人。等到蕙兰走近,张天远回头望了一眼若凤若桐,绷上脸问道:
“蕙兰,这么多的人在河里钓鱼,你怎么不管不问?……你这个畜牧养殖组组长是怎么当的?”
蕙兰早就看到了站在半坡林间的张天远和若凤若桐,此刻走近,听得张天远问话,便停步仰起头来,把盛满洗净衣服的竹篮放在脚边,又抬袖抿了抿额前的汗水,喘着气答道:“我们也想尽办法驱赶,可这些人全是赖皮苍蝇:你赶他走,他稳坐不动,听见只当没听见;你赶得紧了,他挪挪屁股,重新换个地方。我们正想找你汇报这个问题呢!……”
张天远抬高了声音:“我不管。反正明天只要还有人在河里钓鱼,你就不要来这里干了!”
“耶耶,张大老板发脾气了耶,日头今个打西边出来了耶!”二哈夸张的叫道;其他几个婆娘则围成半圆,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叽叽咯咯的低声笑着。
蕙兰怎么也没想到张天远会把脾气发到自己头上,她双目直视着张天远,眼神里有不解有愤懑,也有委屈;张天远依旧紧绷着脸,鼻孔里呼呼的喘着粗气。蕙兰慢慢的扭过头去,一线闪亮的泪光在眼角处悄然滑落。若凤赶紧走上前去,一面轻轻抚着蕙兰的肩头,一面大声数落张天远道:
“凶什么凶?睡不着瞌睡怨床歪,学不好游泳怨杂草。你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把钓鱼的人统统赶走啊!”
二哈不知高低的走上前来,两手拍掌大声笑道:“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把那些钓鱼的人的车,管他是自行车摩托车还是小轿车,统统都放了气,让他们来得回不得;或者干脆在草丛里撒上钢钉,那些钓鱼的人一大早骑车开车过来,啾——嗙——;下车一看,你妈,咋车轱辘没气了哩?……”
晚上回到家里,张天远一想到满河满岸钓鱼的人群,就忍不住的心疼起来,怎么也吃不下饭去:这些人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他一年的心血和希望啊。若凤知道张天远的心事,便拉了栗花婶和禾禾坐在他的面前,温言软语的劝道:
“天远,那人们老这样钓下去,有多少钱咱也得赔光了。我看这事的责任不在蕙兰,千人打锣,一锤定音,关键是咱们自己得想好办法拿好主意呀!”
张天远叹了口气:“想什么办法拿什么主意呢?上门就是客,要说不让钓吧,人家大老远的已经跑来了;要说让钓吧,咱又赔不起这个钱。……难哪!”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若桐抬起头来,打量着张天远的脸色,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
“姐夫,要不,要不……咱就收费吧!”
(上部完)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