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  (9)(小说连载)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9)

 文|张书勇

9

改革开放初期,面对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上的崭新形势大好机遇,人们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在经过短暂的迷茫、惊疑、徘徊、观望后,立即纵身投入到了滚滚涌流的社会发展大潮中去;当然,他们中有的是看准形势主动跃入,引领潮头奋力前游,而有的则是稀里糊涂被动裹挟,就如浪头打来全无抵抗余地的微尘草芥,只能跟着随波逐流,只能跟着与同浮沉,又有的虽满足于既得利益,妄图螳臂挡车阻拦发展洪流,但却最终失败,不得不跌跌绊绊、跟头流水的尾追后面,冀盼分得一杯羹肴……

是啊,一切都和过去翻了个个啊,就似在深夜里摸黑前行时候突然看到了东天的曦光晨晖啊,怎能不令人措手无及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啊:过去出门三十里便得开上大队证明,否则就会被当作“盲流”遣返原籍的,而现在呢,行动自由,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行囊充实,只要国家交通能力所及,想去往哪里就去往哪里;过去养个鸡鸭猪羊了什么的会被当作“走资本主义路线”,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而现在呢,养吧养吧快养吧,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国家急等着征购呢;过去私人贩卖个烟酒了什么的那叫“投机倒把”,属于严厉打击的对象,轻则批斗,重则判刑,而现在呢,只要不是国家明令禁止的物品,尽可买进卖出,这叫活跃市场,繁荣经济;……

不知你注意过蓄积已久骤然打开闸坝的库水没有。库水满且将溢,但却由于闸坝的死死拦挡而毫无出路,只能一遍一遍哗哗的发泄似的冲激拍打着堤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现在闸坝突然打开,万千浪头迫不及待的滚涌着,若千军万马,若暴风骤雨,喷薄而出,呼啸而下,在此过程中,自然泥沙俱集,鱼龙混杂,且浪头所到之处席卷一切裹挟一切,水内沉渣泛起,浑浊不堪……

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来的中国,便正犹如这样一道汹涌激流的库水,既浊浪排空又涛声喧天,既滔滔不息又势不可挡。全国是这样,邓州也是这样,城市是这样,农村也是这样。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汹涌激流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能遵守国家的政策法规,遵照旧有的秩序规则,按部就班的努力着,踏踏实实的付出着,因为他们懂得“欲速则不达”、“水到而渠成”的道理,信守“不义之财莫取,不法之事勿做”的古训,所以他们按劳所得的收获着,以收量支的生活着;然而也有极为少数的人怀着侥幸心理,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只顾个人获益,不管他人受损,只顾眼前享受,不管后人遭殃,甚至以破坏生存环境、败坏社会风气、断绝后人生路为代价也在所不惜。“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是路易十五臭名昭著的人生铭言,而“唯利是图”“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则是这部分人的生存格言。由于国家法律法规的尚不健全完善,也由于执法执纪者的懒政怠政,导致这部分人往往能够得手,且又成功的躲避了法律的制裁,因此他们的队伍愈来愈大,行为愈演愈烈。

因为本文叙及的对象是农民,所以下面就来说说当年发生在农村尤其是邓州农村的种种扭曲现象:

在那样的年代,由于土地分包到户,农民自主经营,所以乡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成了“催粮派款,刮宫流产”。村组干部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可以采取强制甚至是暴力手段的,在派粮派款的时候是可以层层加码的,在分发返销粮救济款的时候是可以层层克扣的,是敢于把原本价值五千元的集体财物以五十元的价格卖给自家亲戚的,也是敢于把亲戚家原本价值五十元的物品作价五千元卖给集体的。一个村里房院盖得堂皇气派的,除了专业户和有人在外工作的家庭,就是村组干部了。村组干部是什么?是国家是政府在村里的代理人呀。“村组干部吼一吼,胆小村民抖三抖”,这话太过夸张简直太过夸张了呀,我们的村组干部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耐心繁琐经常和村民“打”成一片的呀。乡镇包村干部下村呢,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包村干部督促收缴统筹提留款,村组干部说喝酒喝酒你喝一杯我完成一万块钱;邻里发生纠纷来请帮忙调解,村组干部说先摆酒席先摆酒席大家边喝边谈无酒不成礼仪无酒也不成敬意无酒说话那简直就是扯蛋。有村组干部喝酒喝死了,大家聚在一起沉痛悼念,这悼念的方式就是继续喝酒不醉不算……

在那样的年代,规则之外还有潜规则,规则多,潜规则更多,规则在明处,潜规则在暗处,规则常常行不通,潜规则处处一路绿灯,规则在潜规则面前畏畏缩缩,潜规则在规则面前耀武扬威,规则看潜规则那是高高在上,潜规则看规则屁都不是,按照规则不能办到的事情,潜规则出马必定马到功成。一句话:潜规则也是规则,而只要有了这个规则,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办到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做成?再一句话:社会上“雁过拔毛”的部门和单位很多很多滴,求人办事“干指头蘸盐”那是不行不行滴,只有先有实际付出然后才能有所收获滴。贾平凹小说《浮躁》中的农民雷大空欲在州城开家商店,开始时候找人贷款一分钱也贷不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将手里仅有的七元钱行贿给村信贷员,结果从村信贷员手里贷到了七十元的款子,然后再将这七十元的款子行贿给乡信贷员,结果又从乡信贷员手里贷到了七百元的款子;雷大空如法炮制,马不停蹄,区信用社、县信用社的一路行贿下去,最终贷到了七万元的巨款。李佩甫小说《金屋》中的农民杨如意为了拿到贷款发展企业,不得不先走仓库主任的路线,因为仓库主任漂亮的老婆和银行行长有着一腿。窥一斑可见全豹,由雷大空和杨如意的贷款事件你可看出当时潜规则的流行程度……

在那样的年代,许多行动都似不必按照常规套路出牌,人们的处世箴言浓缩精简到了短短两句话:不管损人与否只要利己就成,不管代价大小只要赚钱就行。养殖场规模扩大,是可以随意将粪便不经处理直接排进河中而不考虑下游水源是否污染下游居民健康是否受损的;粮食作物种植为了追求高产消灭害虫,是可以过度撒施化肥农药而不考虑生产出的粮食是否有毒土壤中的矿物质是否多有残留的;炸油条的时候在油锅里加兑些许洗衣粉,虽然炸出来的油条食后有损健康,但却金黄虚软能够卖上好的价钱啊;其他呢,还有用硫磺熏蒸出来的馒头雪白香甜,用避孕药浸喂出来的豆芽肥实茁壮,用催红剂喷洒出来的西红柿鲜艳红润;等等。——为了追求效益为了更多赚钱,经营者们可谓脑汁绞尽心机用尽了呀;……

在那样的年代,经济成了撬动世道人心的唯一杠杆,所有的人眼中除了“钱”外似乎再无他物,所有的人对于“钱”的追求似乎到了变态畸形的地步。有能耐有本钱的人自不必说,有能耐没本钱的人干脆一只皮包几张名片,依靠三寸不烂之舌到处买空卖空,混吃混喝,空手套白狼、徒手夺白刃的攫取着钱财,且美其名曰“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说白了其实不过“能拐就拐,能诓就诓”。没能耐没本钱的人干脆将废弃的红砖头磨成粉尘,然后纸包包了去往集市上冒充虼蚤药售卖,一包一角,一角一包,倒也每天赚得二两草料钱,有人因售假虼蚤药被追,吓得屁滚尿流一路狂跑,追者在后问“你的虼蚤药肿么药不死虼蚤啊?”,被追者在前跑得气喘吁吁,头也不回的答“那是你使用的方法不对”,问“肿么使用才算对呢?”答“水里加点药,药里加点水,扳住虼蚤腿,掰住虼蚤嘴,一匙一匙喂,半滴莫浪费”;……

在那样的年代,一切都有秩序,但一切都在无序中滚滚前行:公共汽车(多为个体承包经营)路边等客,你问几点发车,他答下午两点准时发车,其实却能让你等到夜里两点,其宗旨只有一条:客不坐满车不出发;一旦客人挤满,车厢犹如盛满沙丁鱼的罐头,路上竟又驰得极为疯狂,直将乘客颠得屁股生疼,脑袋在车顶碰出几颗爆栗也不稍停;如果遇上另外一辆同向行驶的公共汽车,为了争夺乘客,则必要展开一场没有裁判也不发奖杯的“速度与激情”的竞赛:忽而你在前面,忽而他在后面,此超彼赶,互不相让,车辚辚尘漫漫,宛似上演一场生死战,甚至有时一辆突兀横在另一辆的前面,后面车辆刹车的尖利声音几能刺破人的耳膜,乘客则齐刷刷的猛向前栽,额头撞破,血流披面;车内小偷流窜,三五结伙,上下其手,司机虽然明明知道,但却不敢指认,乘客虽然明明看见,但却不敢喝止;倒客、宰客现象已不必说,行至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一处山间,司机忽然“嘎”的将车停下,原来路旁有家饭店,放

溲了的捞面条三元一碗,搁臭了的茶鸡蛋两元一颗,不吃?不吃你就别想再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在那样的年代,货车驶过村里,村人总要想方设法的拦阻收费,理由是你拉货赚钱凭什么走我们的道,既然走我们的道就得付我们的钱;货车司机在村道旁边的水塘加水,对不起拿钱来一桶两元两桶三元,不要说咱数学学得差咱这给你的是优惠价,咋,嫌贵?嫌贵你上前面,人家加水不要钱就是主人外号“鬼不缠”,——“鬼不缠”啊“鬼不缠”,鬼都不缠的人你敢去缠?你到车站吃饭,问饺子(一碗)多少钱,回答两元,但吃完后却要五十元,你问不是说两元吗,人家答我说的是一个(饺子)两元,你刚要据理力争哓哓折辩,门后便走出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双手叉腰笑容满面,吊儿郎当一摇三晃的站在你的跟前,你顿时张口结舌脊背淌汗,老老实实的掏出了钱;你有内急双手捧肚匆匆忙忙的奔向厕所,厕所入口却有门卫把守:同志我们这是卫生厕所方便需要交钱,标准为小便五角大便一元,你别小看这五角一元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攒得多了就能把四化来建,——什么,你没有钱?那对不起请走开别在这里扯蛋,我还要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为伟大祖国建设做出贡献,哪怕你憋得嘴脸乌青哪怕你憋得膀胱生疼,与俺鸟不相干;车站周边有人摆出各种各样的把戏,套圈扎镖外带纸牌赌钱,“都来瞧都来瞧老鼠叼了只大狸猫,都来看都来看公鸡嬎了个大鸭蛋”,叫嚣得声嘶力竭,吆喝得口沫四溅,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骗”,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口袋里的钱乖乖归俺;……

在那样的年代,小偷由单打独斗发展为团伙作案,有的负责盗窃有的负责运输有的负责销赃又有的负责洗钱,且由鬼鬼祟祟的入室偷盗径向大摇大摆的拦路抢劫演变;他们开着大型的厢式货车进村,车内屠宰分割工具一应俱全,傍晚时分抢了耕牛,连夜驾车进城,连夜如雨挥汗,天明时分新鲜热乎的牛肉就摆上了菜市场的案盘;他们既分工又合作,既精诚团结又常搞分裂,关系热乎的时候为兄弟两肋插刀关系恶化的时候为女人插兄弟两刀;偶尔夜经旷野之地,发现两伙黑影在不声不响的持械打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知者还以为是夜行遇鬼,知情者自然明白是两个团伙在争夺地盘。什么,丢了耕牛就该报案?唉,你说这话就外行了:蛇鼠一家,这话用来形容警察和小偷的关系那是不当不当滴,可不用蛇鼠一家这话来形容警察和小偷的关系那就更是不当不当滴,总之警察和小偷不是蛇鼠一家,总之警察和小偷就是蛇鼠一家;“不报案,只丢了一头牛;一报案,就等于丢了两头牛。乡镇派出所里那些联防队员,一个个原本就是'好孩子’,杀人放火受了招安,他们和那些偷牛的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偷牛贼卖了牛,他们都要抽头。你去报案吧,好,他们恣得就象天上掉下烧鸡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嘴里甜得象吐蜜一样:'大爷,丢了牛了?……大爷,你看,一班兄弟们,天天象兔子一样跑公事,瘦得都象扁担钩子一样了,哪有力气捉贼?先把我们弄到饭店里去喂喂吧!喂饱了才有劲儿去给您破案!’……吃,不能光吃,得上十扎生啤吧?奶奶的,兴起来喝生啤,一扎就是八元八角八,还说'发发发发发发发’!发什么?发疯吧!什么'立案费’、'侦查费’、'补助费’、'差旅费’、'夜班费’,都要你付。俺下跪了,这头牛俺不要了行不行?不行,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让你戏弄着耍的?不告也可以,拿钱吧,撤诉费一千元!所以啊,别说丢一头牛,丢了老婆孩子也千万别去报案。”“不就是头牛吗?权当二亩棉花被棉铃虫吃光了棉桃,权当买了一吨供销社卖的假化肥,权当被那些个乡镇长们敲诈了一家伙。”(莫言《丰乳肥臀》)……

在那样的年代,有人钻了政策的空子可能一夜暴富赚得盆满钵溢,但也有人上当受骗可能一夜破产赔得半文莫名;在那样的年代,有人沾了政策的光青云直上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但也有人吃了政策的亏急转直下成了不为人齿的“狗熊”;在那样的年代,遍地哭笑遍地爱恨,遍地奋斗遍地成功,遍地迷茫遍地痛苦,遍地豪歌遍地风流,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言语行动在脚下的黄土地上写下了或浓或淡的一笔;在那样的年代,人们解放思想开拓创新高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旗,刷写了历史创造了财富富裕了自己带动了他人;在那样的年代,人们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人心浮躁诚信丧失,导致在乡村传承了数千年的种种美德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步步退让,最终几被逼至死角……

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首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不知道借用这段名言来形容我们刚刚过去的时代是否合适?(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Dec. 29

2017

《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

为张书勇新近创作的一部全面解析邓州风土民情、风物特产的长篇叙事散文,是了解邓州、追忆邓州的最佳文选,其上部30万字已经全面完工出版,定价为60元,欢迎订购。联系微信:zhangshuyong7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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