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55——61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55——61上部)
文|张书勇
55
尽管“香雪”黄酒成功跻身商务部组织的进军亚欧各国特色产品行列,公司由此获得大大的一笔订单,暂时摆脱了财务危机;尽管董事会顺利通过提议,挪借预付订金的一少部分将德国方面的一期尾欠应付了过去,然而李进前还是不能高兴起来:其一,那件压在他心头很久的隐忧始终没有消除,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剑般的高高悬于头顶上方,不知何时便会突然落下,给他造成覆顶之灾;其二,他依旧觉得有人躲于暗处,每天都在虎视眈眈的窥察着他,等待着一举将他置于死地的时机;……
最近几天里,他手机上的骚扰电话渐渐又多了起来,内容不外乎是:“李总啊,你有重大偷税漏税的证据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你得花钱买平安啊!”“李总啊,我们这里有一段好像是你和某位有夫之妇的不雅视频,要不要放到网上请大家确证一下!”……这些多为网络虚拟电话,回过去时根本就是忙音,更别说顺藤摸瓜查清背后的阴谋者了。尽管李进前坚信自己遵纪守法、清白无辜,然而这些电话还是扰乱了他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再加上诸多杂务缠身,六亿八千万元的银行贷款又迟迟不能到位,更使他不由自主的感到烦恼、苦恼甚至懊恼。
这天傍晚,处理完手头事务,李进前独自一人打车来到郊区的一处农家饭店,要了一瓶白酒,就着两个小菜慢慢的自斟自饮,借以驱遣连日来的不安和郁闷。一瓶白酒下肚,他有些晕乎了,——这在以前几乎是完全没有过的,——忽然想起很久都没有去过晴儿那里,也该去看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了。主意一定,便起身付账,打车直奔晴儿住处。
“讨厌,怎么又喝酒了呀?”晴儿闻到李进前满身酒气,不由嗔怒的说道。李进前咧嘴一笑:“酿酒的人自己不喝酒,传出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不仅自己喝酒,还要带动更多的人加入喝酒队伍呢!”一面说话一面径直走进里间卧室,“呼通”一声仰倒在了席梦思床上,双目呆楞楞的盯着天花板。
“歪理邪说,强词夺理,不过是为自己寻找喝酒的借口罢了!”晴儿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搬过圆柱形矮凳坐到床前,关切的摸了摸李进前的额头道,“我听说每个喝酒的人背后都有一段忧伤的故事和难言的痛楚。——你是不是又在思念照片上的那位姐姐了啊?”
李进前觉得胸口猛的一阵抽疼,赶紧长长的呼了口气,说道:“不要瞎猜!”
“算我瞎猜吧。不过看你满脸愁云密布、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知道你肯定遇上什么大的麻烦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有义务帮你消除痛苦。”晴儿嘻嘻笑着说道,“这样吧,我给你讲讲我的爱情故事!”
李进前双目盯着天花板,既未点头也未摇头。“什么都不表示,那就是同意喽?”晴儿冲着李进前一皱鼻头说道,然后就在高杆落地台灯发出的淡红色的幽光下,以一种平淡的语调娓娓的讲述了起来:
我和他出生在相距不到半里来地的两个小山村。我们上小学四年级时候就认识了,同班同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当然那时候我们就连性别意识都很朦胧,又哪里懂得什么爱情呀?只知道他喜欢找我玩,我也喜欢找他玩,看到对方时心里都有一种快乐的感觉,看不到对方时心里都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纯真爱情的开始吧?
小学毕业,我和他考取了同一所初中。那是一所简陋的乡村学校,除了两三排作为教室寝室办公室的房舍和一个空落落的操场之外,四周便全是庄稼地了。因为距家较远,我和他都住校,周五回家,周日到校,虽然同来同往,但却总是一个走在路的这边,一个走在路的那边,相互之间并不说话,——都是半大不小的姑娘小伙了嘛,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整日嘻嘻哈哈的闹在一起呢?何况学校又对男女同学间的大防管得很严,平日里一男一女两个同学说上句话,都会被班主任老师叫去盘查半天的。初三那年的春末,有一天上午学校搞大扫除,同学们都在忙着,他忽然转头冲我睐了睐眼,然后就走在了前面;我鬼使神差,竟悄悄的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走出校门,走过操场,走进了学校对面那片开满了油菜花的田间……
哦,忘记告诉你了,我们那里是以种植油菜花出名的,素有“油菜花之乡”的美誉;据说有个什么获得过国际大奖的电影,就是在我们那里的油菜花田里拍的。每年春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漫步田间地头,你不由自主便会生出漂游在油菜花海洋中的感觉……
油菜花开得真好呀,金黄金黄的,香气十分浓郁,还有许多蜜蜂呀蝴蝶呀在花间嘤嘤嗡嗡,飞起飞落。我们沿着两块油菜花田间的地垄走着,虽然油菜的茎秆很高,足以遮挡得住我们,但我和他还是保持着两丈多远的距离,而且一面走一面拿书掩着脸,这样万一有人看见,也会以为我们是来到油菜花田间读书的。现在想来,真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
后来,我们就坐在了油菜花间的田埂上,中间依旧保持着一丈多远的距离。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对望一眼,再翻一下手中的书页,借以掩饰静寂中的尴尬;再后来,我们都仰身躺倒在了地上,各拿眼睛望着天空。我们看到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碧青色的油菜叶间,天空是那样的蔚蓝,阳光是那样的明丽,有鸟儿在天空里飞,有蚂蚁在叶梗间爬;一阵微风掠过,油菜花的枝秆茎叶簌簌抖动着,无数细碎的花絮纷纷扬扬的满天飘舞着,就像在我们眼前弥漫起了无边无际的黄纱。那一刻我们把学校、老师、课堂、书本统统抛忘在了脑后,只顾享受着这美妙的眼前时光;那一刻我们甚至想,要是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该有多好……
李进前开始还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觉得没有向晴儿讲述自己的故事,现在反倒过来听晴儿的故事,这未免有些沾了晴儿的光的意味;然而渐渐的,他听得有些专注起来了。
“怎么样,我讲得还算不错吧?我告诉你,我上初中的时候可拿过作文大奖呢!”晴儿骄傲的说完,端杯喝了口水,润润喉咙继续讲道:
初中毕业,我自费进入省城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专业,而他则去到我们那个县的县城打工挣钱。我们之间的信件来往非常频繁,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有了那次油菜花田间的经历,我和他算是明确了关系,相互间也就更离不开对方了,——期间他一攒够钱,就偷偷的跑到学校去看我。上了两年艺术学校,因为我的母亲患上重病,我就弃学回家了。母亲住院期间的花费,除去家里原本的积蓄,其余就全部是他辛苦打工赚来的了,所以我对他在爱情之外又充满了感激,也更决心把自己这辈子交给他了。
母亲去世后,我家欠了一大笔外债,两三万元吧,——这在山外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要知道我们那里是大山深处,交通十分闭塞,经济非常落后啊。父亲贪图彩礼,当然也是为了还债,经媒人介绍,给我订了一门亲事,男方自然不是他了。我恨父亲,便偷偷和他约好了出逃的时间。那一夜趁着父亲熟睡,我翻过院墙,他则在院墙外面等我,我和他踩着明亮的月光穿过一带松树林子跑了出来。——用古代的话说,这就叫“私奔”吧!
“月夜私奔?有点意思了。——后来呢?”李进前渐渐听得入了迷,见晴儿住口,不觉急促的问道。晴儿望着李进前“噗”的一笑,歪起脑袋说道:“后来啊,后来啊……”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讲吧!”李进前笑着催道。晴儿叹了口气,继续娓娓讲述下去:
当时我和他手里的钱加起来也只有五六十元,我们在县城的火车站内商议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往哪里谋生;后来他记起有个远门舅舅在禾襄市区一家饭店当大厨,就说先投奔舅舅去吧,只要找个熟人站下脚步,以后干什么不都能混碗饭吃吗?于是我们就在仓促间购买车票,千里迢迢的来到了这里。
那时我们都没有手机,何况就是有手机,也不知道他舅舅的电话号码呀。我们没头苍蝇一般窜到这里,沿街挨门挨户的整整打问了三天,终于找到了他舅舅当大厨的那家饭店;倒霉的是,他舅舅早在三个月前便离开饭店,前往广东汕头另谋生业了。
当时我们已经身无分文,好说歹说,那家饭店总算收留了我们,讲定管吃管住,每月付给八百元钱的报酬,而我们则在饭店打工,端菜洗碗涮盘子,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得干。说是管吃管住,其实吃的都是客人的残羹剩菜,住的呢,则是晚上等客人走后,打地铺睡在餐厅的地板上……
第一个月,我们顺利的拿到了工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晚上下工,他带着我去到附近一家饭店,我们点了一个肉菜一个青菜,打算好好犒劳犒劳我们自己。我喝了啤酒,他喝了白酒;喝完酒后他哭了,抱着我说对不起我,原本想带我出来见见世面享享清福的,却不想竟落到了如此地步……
我也哭了。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就跑到街头的邮亭下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们家没有电话,我打的是村头邻居家的固定电话,让邻居去叫父亲来接电话。邻居去了很久,回来告诉我说:你爸爸病倒在床已经半个多月了……
这真是雪上加霜。我当时顾不上他的劝阻,立即跑去买了火车票,坐上火车就回家了。
“我为我的这次回家,悔恨终生!”晴儿咬着牙齿,嗓音低沉的说道。
李进前诧异的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他,现在又在哪里呢?”晴儿睐了睐眼睛,做个鬼脸笑道: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56
钱兴胤疲惫不堪的跨出电梯,从袋里摸出钥匙,借着楼道间声控灯的光亮打开房门,跨步进屋;“嘭”的一声碰闭房门后,摇摇晃晃的径直走入卧室,仰身挺倒在了床上,双手支着后颈,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头顶上方幽暗的天花板。
过完年后,他便四方联络,八面出击,迫切渴望着能为“黑马”公司揽到新的工程,好使自己跳出经济困境;然而由于业内口碑太差,公信力几乎为零,所以天天东奔西跑,天天请客吃饭,求爷告奶,死皮赖脸,好话不知说过多少箩筐,除了搞到几个标价三五十万元的边角废料性的工程之外,也只承包到手一个投资四百万元的城区下水道改造工程,而且还要等到工程全部完工后才能拿到钱款。对于同行来说,这些工程根本不值一顾,然而如今却竟成了钱兴胤的救命稻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想起之前为了赶走拆迁区内的钉子户,他曾指使几个混混又是在人家门口摆放花圈又是在人家墙上涂抹猪血,甚至还往人家院内扔过点燃了的鞭炮。如今看来,这些做法虽然一时得逞,然而从长远来说坏的还是自己的声誉啊。近段时间,钱兴胤不断在心里发出着这样的感慨。同时邬辛旻的离去,也使他能够腾出时间来冷静思索他和赵夏莲的关系:赵夏莲确实是个能干而又得力的助手,是她辅佐着自己一步步的把公司发展壮大起来的;要是当初没有邬辛旻插足,——当然主要的责任还在于他,——自己和赵夏莲肯定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黑马”公司也肯定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悔恨和懊恼之中,钱兴胤几次都想拨通赵夏莲的电话,向她承认自己的错误,乞求她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又几次放下了电话。他心里明白,很多事情自己做得太过了,在错误的道路上自己走得太远了,赵夏莲极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可是凡事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结果呢?女人大都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自己诚恳服软,坦白错误,再花言巧语的哄骗一通,死皮赖脸的缠磨一通,说不定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说不定就峰回路转现坦途了呢。下午下班前,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钱兴胤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赵夏莲的手机:“夏莲,近来还好吗?”
“有什么事情吗?没事我就挂了!”电话里,赵夏莲的声音非常冷谈。
钱兴胤赶紧说道:“别,别……那个,麦兜好吧?”
“好!”
谈到麦兜,赵夏莲虽然只是简捷的回答了一个字,但却毕竟没有挂掉电话;钱兴胤紧张得心里“噗噗”乱跳,迟疑半天方才慌乱的说道:“夏莲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嘟的忙音。钱兴胤把话筒放在耳边,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动也不动;许久,他叹了口气,放下电话,拍着脑门自怨自艾的说道:“痴人说梦,钱兴胤你真是痴人说梦啊,——便是你自己站在赵夏莲的角度想想,都闹到这种地步了,还能重新开始得了吗?”
忽然,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一阵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声音极微极弱,如果不屏住呼吸尖起耳朵细听,根本不会听到。
“夏莲……”
恍惚之间,钱兴胤又似回到了他和赵夏莲没有离婚的时代;他一跃翻身,快步冲向隔壁房间门口,然而随即就停脚住步,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呢?都离婚这么久了,关系都闹到这种地步了……”
然而那啜泣声幽幽咽咽,宛若一线轻烟飘飘摇摇,顽强的钻进钱兴胤的耳内。“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聊斋中的故事再现了吗?”钱兴胤放慢脚步,满腹疑窦的推开房门,伸臂入内,“啪”的摁下了电灯开关。
明亮的电灯光下,钱兴胤看到原来竟是邬辛旻坐在梳妆台前,正双手掩面在哭。邬辛旻的哭声很低,蚊蚋一般,两个肩膀随着哭声有节奏的一耸一耸着,看去非常伤心的样子。
“是你回来啦?”钱兴胤站在门口,尴尬的说道,“我还以为闹鬼了呢!”
“你就巴不得我死了变成鬼对不对?”邬辛旻抬起头来叫道,叫完继续伏身哭泣,哭声比原先大了许多。钱兴胤赶紧赔着小心说道:“哪里会呢,哪里会呢?”
“那我离开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就一点也不见着急呢?”邬辛旻再次抬起头来,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里带着了些骄横的意味。钱兴胤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几次拨打你的电话,可关机了呀!”
邬辛旻把双脚狠狠的在地板上踢着叫道:“那你怎么不到处找找呢?”
钱兴胤委屈的说道:“我上哪里去找呢?你从来都是神神秘秘的,连身份证都没好好给我看过,我就是想找也没个具体的目标方位呀!”
“你就是不想理我罢了,你就是不想理我罢了!”邬辛旻继续撒泼耍赖、胡搅蛮缠的大声叫着,“你肯定想等我走了你就去和你前妻破镜重圆的。——我是那么的爱你,不就是爱使点小性嘛,你竟对我这样的狠……”
钱兴胤被邬辛旻差点说中心事,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摆着双手解释道:“天地良心,天地良心。你看,我都和她闹到那种地步了,我怎么能再回去找她呢?”
邬辛旻抽了一张放在梳妆台上的纸巾擦了擦眼角,然后将纸巾团成一团握在手中,哽哽咽咽的说道:“不就是颗非洲钻戒嘛,不就是个艾薇坤包嘛,相对于我们的爱情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让你买,也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心意嘛。我当时出门,你只要稍稍拦我一下,我就会立即回来的,可你竟连拦我一下都不拦……你好狠的心!”说至这里,已经完全是撒娇的语气了,而且抬起双眸忽闪忽闪的瞟了钱兴胤两眼。
“我,我……”钱兴胤听着邬辛旻温软的言语,望着邬辛旻姣好的面容,呼吸不觉间变得粗重起来,抬脚向前跨了两步。
邬辛旻转头过去,脸上露出了鱼儿上钩后得意谲诈的笑,但随即就强硬的说道:“你别过来,我要换衣服了。我是回来换衣服的,换完衣服便走。既然你心里没我,我们之间从此就是路人罢了。”说着伸臂脱下外面的高领毛衣,站起身来朝向床头走去。
钱兴胤忐忑不安而又小心翼翼的向前跨了半步。邬辛旻脱完毛衣,又伸手去摘脖颈间的铂金项链。钱兴胤顺着邬辛旻的手臂望着那雪白的脖颈,细软的腰肢,脸上显出迫不及待和蠢蠢欲动的表情。忽然,他在返身一脚踢上房门的同时,猛的朝向邬辛旻扑去。
“放开,你放开我。我是回来换衣服的,换完衣服便走。我们之间……从此就是……路人……”紧闭了门的房间里面传出来邬辛旻气喘吁吁、含糊不清的话语。
与此同时,钱兴胤也在呼呼大喘的叫着:“小宝贝,小心肝,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了,邬辛旻在前,钱兴胤在后,两人相跟着走了出来。邬辛旻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里娇声嘟哝着道:“讨厌,刚抹的口红都被你吃光了!”钱兴胤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啪”的一响,邬辛旻摁亮餐厅正上方的枝型吊灯,然后朝钱兴胤努了努嘴。钱兴胤顺着邬辛旻的目光朝向餐桌望去,但见桌上碗筷俱全,菜肴皆备,又有一瓶“五粮液”白酒端端正正的放于一角。“人家早就为你准备好了的。知道你这几天奔波劳累,肯定还没顾得上吃饭呢!”邬辛旻的语气虽然含着幽怨,但却甜润得像融化了的蜜饯。
辛劳半天,钱兴胤确实还没顾得上吃饭,看到酒菜,不觉肚里咕咕叫响起来。他盯着邬辛旻的眼睛笑道:“这下不走了吧?”邬辛旻伸手一指头点在钱兴胤的额上,娇声说道:“讨厌。女人的心,你永远不懂!”
接下来,邬辛旻打开音箱,在邓丽君“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的柔靡歌声中,和钱兴胤相对坐于桌前;她亲手斟满两杯酒,喁喁语道:“钱兴胤我最最最亲爱的,这么几天不见,我可真是想你啊。今晚就让我好好的陪你喝上两杯吧!”
钱兴胤伸手去端酒杯,邬辛旻不让钱兴胤端,自己双手捧杯,袅娜走至钱兴胤面前,亲手将酒喂了他,又拿筷搛菜放进他的嘴里:“怎么样,我对你好吗?”
“好!”钱兴胤酒菜进肚,言不由衷的说道。
邬辛旻双手捧杯喝了小半口酒,目闪秋波,语笑盈盈:“所以啊,你以后一定要听我的话。我生气了,你得哄我;我要钱了,你得给我。女人嘛,还不都是这样给骗出来的?”说完又接连喂了钱兴胤三大杯酒。
半瓶白酒下肚,钱兴胤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坐不住了,邬辛旻的脸蛋也红里透白犹如三春桃花。两人头碰着头的喁喁低语着,黏黏糊糊着,各怀鬼胎、半真半假的倾诉着各自对于对方的相思和关爱之情。不知过了多久,邬辛旻忽然转换话题问道:“听说上次'黑马’公司参与仲景村的工程招标活动失败了?”
“别提了,我上下两面都打点好了,可赵夏莲那个……臭娘们是属牛毛毡型的,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棘手得很!”钱兴胤一听问起这个,登时恼怒的喝叫道。
邬辛旻把嘴巴凑近钱兴胤,低声问道:“上次你录的视频还保存着吗?”
钱兴胤点了点头。邬辛旻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既然保存着,那我们就有了继续和赵夏莲斗智斗勇的资本;——只要仲景村的土地整治工程没有结束,我们便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钱兴胤磕磕巴巴的问道。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伴随着邓丽君的柔靡歌声,邬辛旻一梗脖子,目中露出狠色:
“哼,亏你还是个男人,难道就忘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古训吗?”
57
李进前双手插在风衣的两个口袋内,慢慢走出了“锦绣花园”小区大门;刚才晴儿讲述的故事,依旧过电影般萦旋于他的脑海。尽管晴儿声明“且听下回分解”,而李进前又不好意思追问下去,因而也就不知道故事中的那个“他”现在何方,然而他的眼前却分明缓缓铺开了漫山遍野金黄色的油菜花,浓墨重彩的油菜花背景下,一对刚刚开始美好人生的少男少女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坐着;在随风飘飞的纷纷扬扬的油菜花絮间,两人偶尔对望一眼,那目光澄净、恬淡,犹若春日黄昏那傍村淌流的脉脉小溪,充满着憧憬也充满着宁馨……
踩着路灯光下自己乍长乍短的身影拐过小区花带时候,李进前的心忽然“咯噔”震响一下,竟身不由己的停脚住步,站在了那里: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之间可就又十年过去了。十年前,就是在这里,他和已有十年音讯不通的钱洁琼相隔花带而站,进行着两人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钱洁琼茕茕孑立的身影,仿佛又听到了钱洁琼淡淡的笑声和娓娓的话语:
“……过完年我就二十九岁了,……还是让十年前那张年轻的脸永远镌刻在你的记忆中吧。”
“你的那颗纽扣,我将它钉在我的左侧胸前,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我到哪里,我至死都不会和它分离,因为它寄托着我十九岁时候的一段感情历程……”
“人生能有这样一份信守,我觉得……很好!”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钱……”在那凄婉的乐曲和悲壮的歌声里,李进前将一阕《雨霖铃》默念完毕,嗓音哽咽的低叫了一句,双泪情不自禁滚滚淌落;他转过头去,回望着当年钱洁琼曾经住过、如今则由晴儿孤独留守的楼窗阳台,喃喃语道,“如果能有一盘录影带将我的人生际遇详细记述下来,那么我一定要找到我和你快乐生活过的那段,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观看;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也是我这么多年来始终负重拼搏咬牙奋进的动力。正如一首歌里唱到的那样:你为我点一盏灯,让每个夜都那么真……”
许久,李进前方慢慢的由沉思回到现实中来。一场刻骨铭心的追忆和伤痛,使他感到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他甩了甩长发,仿佛已将全部的烦恼、苦恼、懊恼甩在脑后似的,转身大踏步的朝向来路走去,一边走一边重新打理着思路:
不管怎么说,“香雪”公司如今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虽然六亿八千万元的银行贷款迟迟未能到位,可公司不是照样获得一笔大大的订单了吗?德国方面的债务危机不是顺利的度过了吗?有句话叫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又有句话叫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自己开动并不算笨的脑筋,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拼搏,相信所有的困难和阻力都会迎刃而解,相信前景一定会更加的光明和美好,相信自己一定会到达理想的胜利的彼岸。——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奋斗不一定就能幸福,可不奋斗那就注定幸福不了的。自己从一个光屁股进城的农家小子到现今身家数亿的知名企业家,不就是这句话的最好印证吗?
还有,那件长期以来一直压在心头上的隐忧,也该尽快搬开了;五个多亿近乎受骗性的投资,也该尽早回笼了。他决定明天一上班就和北京方面通话,督促他们想方设法、不惜代价的快速出手,把五百亩的土地包袱甩掉;——只要出手及时,即便投资不能全部收回,那也只当花钱买个教训罢了,即便事后被竞争对手抓住把柄,那也只能令他们扼腕叹息徒呼奈何罢了。
想到这里,李进前的心头又轻松了许多。
至于那隔三差五的骚扰电话嘛,不就是那么几句不咸不淡、无关大局的威胁恐吓,夜路走得多了,还能不遇到个把小鬼?夏夜打开窗子在享受凉风的同时,还能不听到几声趁机混进来的蚊蝇哼哼?自己干这么大的事业,肯定有人羡慕嫉妒恨,有人眼红动歪心,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行得端走得正,怕他个鸟蛋?哼,有本事倒是真枪实弹的出来在老子面前跳上几跳呀?
“来呀,来呀!”李进前借着残存三分的酒意,挥舞双拳呼呼的向前猛击几记,示威性的喝叫道,仿佛那个骚扰过他的坏蛋真的就在面前站着似的。
——奇怪,怎么身后又隐约传来了那种“踢踏”“踢踏”的轻微声音?他走得快,那声音便响得急,他走得慢,那声音便响得缓。李进前确认自己是被跟踪了。那么跟踪的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在大半夜里不辞劳苦的跟踪自己呢?这时候恰已走至虹桥正中,李进前一面故意做出迎风醉酒、脚步踉跄的样子,一面漫不经心、不露行迹的回目望去,然而空阔的桥面上,他什么也没看到。
“看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下点钓饵,鱼是决不会上钩的!”想到这里,李进前冷冷一笑,把手伸进裤袋摸出一叠湿巾,撕开包装抽取一张擦了擦鼻子;——就在他摸出湿巾的时候,五六张格铮铮的老人头票子被顺带出来飘落在了地上。
李进前做出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摇摇晃晃的向前走着;大约走了二十来步之后,他突然停脚住步,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黑影俯身把钱捡起装进口袋,然后又快速隐身在了桥墩的后面。
“哼,这下暴露出狐狸尾巴了吧。”尽管只是短短瞬间,李进前却已心里有了底,“看体型嘛,应该是个瘦高个儿;看年龄嘛,大约不会超过四十岁。如果下次再被跟踪,而且还是这个家伙的话,那就不是白白捡钱的好事喽!”
穿过两条长街,再向左一转,约有三里来地就可到家了。李进前自觉好一阵子没有听到那种“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了,暗想那家伙得了意外之财,说不定是到哪个酒店连夜寻欢去了,因此也便把被跟踪的事情慢慢抛忘在了脑后。
“不许动,——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迈步跨进一条狭长幽深、灯影昏暗的巷道时,李进前忽然凭直觉感到周围有些异样: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腰间骤然就被顶上了一个硬梆梆的物件,同时一个冷森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糟糕,碰上劫道的了!李进前的心脏“咯噔”跳了一下,立时酒意全醒,接着脑门就开始轰轰隆隆的鸣响起来,暗想,还真应了刚才用过的那句话:夜路走得多了,还能不遇到个把小鬼?一阵最初的惊慌忙乱过后,他开始竭力压抑着有些颤软发抖的嗓音,低声说道:“朋友,我身上带的现金不多,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不你跟我去到我家,我保证你能拿到大钱!”
“废话。你以为我会跟着你去吗?万一你在半道上跑了怎么办?万一你在家里设了埋伏怎么办?即便你不跑也不设埋伏,可万一被巡逻警察发现了怎么办?——你以为劫道的都是些笨蛋傻瓜二五眼子吗?”
听完劫匪答话,李进前满身的紧张登时消去大半,脑筋一转已是思索出了应对之策;他继续装出颤抖的嗓音,说道:“朋友,我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中有如花似玉的老婆。求你千万别动手,……我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你还不行吗?”说完便开始一件一件的从口袋里面往外翻着东西:“这是现金,这是手机,这是银行卡,这是……”
“这是湿巾,'心心相印’牌的!”
“啊对,这是'心心相印’牌的湿巾,看来你不但眼神特好,而且见多识广。——我手机的微信红包里面有三千六百元钱,支付宝里面还有两万八千多元钱……”李进前信口开河的拖延着时间,等待着良机。
“废话,老子现在最恨的就是微信红包和支付宝:自从有了它们,人们出门就不带现金了,弄得我们天天狗咬刺猬,无法下口,一个存在几千年的古老职业就这么被毁掉了;弄得老子一个明媒正娶的扒手,只得改行干打劫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你说这不是典型的逼良为娼吗?……”
李进前在肚里暗笑着:“朋友,这么说来,你是只要银行卡了。那我告诉你银行卡的密码吧,要不你拿了卡也取不到钱的。我的密码是……哎呀你不会拿纸笔记一下嘛!”
“对,是得记住密码,要不然拿了卡也取不到钱的。——幸亏老子聪明,临出门的时候带了纸笔!”
那人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伸进口袋去取纸笔。李进前感到腰间的硬物稍稍松动了一下,立刻一个大转身,双手死命的抓住那件硬物,同时抬起右膝,重重的撞在了那人的小腹上。
那人“哎哟”一声,丢掉硬物,双手抱着肚子蹲了下去。李进前乘胜追击,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那人的领口:“小子,你以为老子是吃素长大的吗?还不要微信红包和支付宝哩,我告诉你,你就是要老子也不会给你的。——你以为被劫道的都是些笨蛋傻瓜二五眼子吗?……起来,跟我去到派出所里走一趟!”
那人双膝一软,噗嗵一声跪在了李进前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了起来:
“爷,李爷,求你放过我吧。我实话实说,实话实说还不行吗?我告诉你吧,我已经跟踪你很久啦。是我一时糊涂,刚才看你掏纸巾时带出了钱,就想你这样的人物平时身上一定带着许多现金,就想再从你的身上劫点儿花花;没想到打劫毕竟不是我的专业,结果便把事情给办砸了。爷,李爷,你就饶了我吧。你饶了我,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你!……”
58
张天远越来越有种感觉:由于买树心切,自己极有可能无意间陷进一个看不见的漩涡里了。
这个漩涡表面看似和苗圃主人有关,但实际上却和王安平有关。
六天前的那个傍黑时分,张天远和小王驱车在前,引着三辆满载香樟树苗的卡车径沿来路驶回。山路原本崎岖,加上又是夜间,一众人等且在半道打尖吃饭,耽耽误误,故而车至仲景村时,天色已近大亮。
若桐事先已经接到电话,带着从周边各村雇请来的二百多名青壮劳力等在了扒淤河两岸挖好的树坑前;看到张天远和小王引领着三辆卡车满载而归,立即迎上前去,不到半个小时便卸完树苗,打发三辆卡车原路返回。接下来,若桐就指挥着劳力们开始三五一组,在机械的助力下栽树浇水,施肥培土,而张天远则独自回到家里,简单吃了点饭,然后将手机调为静音状态,一头栽倒在了床上酣然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张天远自觉疲累已消,精神状态好了许多,顺手拿过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看时,自晨至昏,竟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情知有事,急忙回拨过去,说话的正是苗圃主人:“错了,错了,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张天远吃了一惊,赶紧追问道。
“哎呀错了错了,”电话里,苗圃主人气急败坏的叫着,“一切都搞错了!”
张天远依旧没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再次问道:“到底什么搞错了嘛?”
苗圃主人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倒问道:“你的两万棵树苗栽下了吗?”
“我问下再给你回话吧。”张天远说完挂了电话,然后拨通若桐的手机号码问道:“若桐,树苗栽得怎么样了?”
“报告姐夫,我军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艰苦奋战,两万棵香樟树苗已经全部移栽进穴,而且肥也施了,土也培了!”电话里,若桐干脆利落的答道。
张天远又拨通了苗圃主人的电话,道:“树苗全部移栽完毕了!”苗圃主人登时叫起苦来:“哎呀手脚怎么这样快呀,这下可怎么办哪?”然后也不等张天远言语,便“啪”的压了电话。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张天远背靠床帮,皱眉想了半天,也未能想得明白,便索性依照往日习惯,下床出门绕村散步了。
踱至村部大院门前,张天远无意间看到村部院内灯火通明,又夹杂着许多人吆吆喝喝的喧闹声音;走过去隔着铁栅门向里一望,发现依旧是昨晚为“天凤”公司载运过香樟树苗的三辆卡车停在院中,赵士乐和孙殿秀正带人往下搬运着一捆一捆绑缚得整整齐齐的树苗。李大牛、钱二狗和猴跳三也混在其间,李大牛且一边扛运树苗一边笑骂赵士乐道:
“赵士乐你个肉头,我直到今儿个才听人说起你的名字的来历,说,你妈生你三天,你天天拉屎,你们家那条黄狗啊,就天天扭腰撒胯,欢势得跟过年似的。你妈问:黄狗黄狗你高兴啥哩?黄狗答:我找到屎吃了,所以很快乐啊。你爷恰巧路过,听见这话,一拍脑门说道:咦,找到屎吃就很快乐啊,——得,这孙子就叫赵士乐吧!”
赵士乐将一捆树苗靠放墙角,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粒,眼珠骨碌碌一转,回敬李大牛道:
“李大牛你个肉头,你还记得你爷那时候的事情吗?说,你爷年轻时候忘性特大,啥事前面做过后面立马就忘。那天你爷去到一道坡坎上拉屎,正拉着,回头一瞧,咦,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骨碌碌的顺坡滚下;你爷兴奋得嘴里大喊大叫'毛老鼠毛老鼠’,来不及提上裤子就一头扑了上去,结果按了两手的屎,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奶奶的,哪里来的一泡臭狗屎!”
张天远心里有事,自然顾不得去听李大牛和赵士乐之间的虐浪笑骂,招手叫过孙殿秀悄声问道:“殿秀,忙啊?”
“忙,忙得很哩。”孙殿秀擦着额角上的汗水答道,“这不,村里刚从牛山口镇订购的两万棵香樟树苗到了,得连夜卸下,准备明日就往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的通道林穴里移栽呢!”
“牛山口镇?两万棵?香樟树苗?”张天远登时大吃一惊,联想到自己那日购买树苗时候的遭遇及苗圃主人刚才的电话,再看看村部大院内停着的三辆卡车,心里顿时确证了点什么。……
几天来,这件事情一直沉甸甸的压着张天远,使他觉得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只是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推断,而今日傍晚和苗圃主人的再次会面,则更确证了他的部分推断。
一大清早起床,张天远就接到了苗圃主人的电话,约请下午六点左右两人在水源镇上碰头说话,并说他今天去往禾襄市区办事,届时会路过那里。张天远本是个守时的人,又加上心存疑惑,六点差一刻便赶到了苗圃主人约定的地点“如意茶楼”。
“兄弟呀,你看上去多老实的人,却竟说了假话,这回可算是把我给坑苦了!”苗圃主人一见张天远的面,虽然拍手跺脚,但是声音却压得极低。张天远做出茫然不解的样子,问道:“老哥,到底什么事情嘛,你明说就是了!”
苗圃主人骨碌骨碌眨动着绿豆眼珠盯看张天远许久,方才摇头叹道:“兄弟呀,生意上的事,有些是能说不能做的,有些是能做不能说的;个中内情你越不明白越好,真闹得太过清楚了,反倒对自己不利!”说完从贴身衣内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信封,推到了张天远面前。
“……什么意思?”张天远打开信封,看到竟是厚厚的三叠百元大钞,诧异的问道。苗圃主人茶也不喝一口,失机慌忙的起身就走,生怕张天远会追上去将钱重新塞给他似的;走到门口时,扭头丢了句话:“兄弟,三万元钱收好。听哥的话,遇事看透不说透,那就永远是朋友了!”……
张天远心里刚刚有了些眉目,虽然苗圃主人的言行从侧面佐证了他的部分推断,然而到此地步疑窦却似更加多了,因此也就变得更加的糊涂起来。从镇上驱车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和若凤、禾禾、子良伯、栗花婶坐在桌前吃了晚饭,待子良伯带着禾禾去往西侧厢房看电视,栗花婶收拾碗筷盘碟去往厨房洗刷时,张天远方才猛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咦,若桐呢,怎不见若桐下楼吃饭?”
若凤丢下饭碗便捧起了计算器,核算着连日来“天凤”公司的收入支出情况;听得张天远问话,灯下白了他一眼,笑道:“瞧你这几天癔癔症症失了魂似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呀?若桐不是下午搭你的车去往镇上了吗?”
“呀,可不是。”张天远猛然一拍脑门,“我怎么回来的时候忘记捎上他了!”
若凤放下计算器,望着张天远嗔笑说道:“嗨,真是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脚小你扶着墙走,说你忘性大你干脆连自家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若桐不是说过了嘛,杨翎,——就是那天我们在镇上看到的红衣姑娘,约他一块进城去奥斯卡影院看通宵电影呢!”
“哦!”张天远仔细想想确是这么回事,也便放下心来。若凤略停了停,推开计算器皱眉问道:“天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瞧你这几天一直都魂不守舍的!”
“若凤,我有种直觉,我可能无意间踏入到一个陷坑里了。”张天远喘了口气,灯下望着若凤,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并有了自己的初步推断,我想说给你听听,请你帮我分析确证一下!”说完便将那天去买香樟树苗直到今天会见苗圃主人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若凤。
“很显然,王安平在这里面有着不轨行为!”若凤思索一阵,口气肯定的说。
“理由呢?证据呢?”张天远觉得若凤的结论非常符合自己的推断,便以鼓励的语气问道。
若凤望着灯光,字斟句酌的说道:“首先,苗圃主人问你王安平怎么不自己来,这说明王安平也在这家苗圃订了香樟树苗,而且恰恰也是两万棵。——你前几天晚上在村部里看到的情景,正印证了这一推断!”
张天远赞许的点了点头,若凤继续皱眉说道:“苗圃主人给了你五千元的款子,并说来的都是客,不能厚此薄彼,还说记得明年采购树苗的时候还到他那里去,由此可以推断王安平和苗圃主人有着长期交往,而且每年都利用为村集体购买树苗的机会吃了回扣!”
“很对,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张天远拍手赞同,道,“别看王安平平日在村人面前周吴郑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似的,原来却净干些'被窝里放屁,——独吞’的暗事啊!”
“可我还有几个问题弄不明白!”若凤继续拧眉说道。张天远点了点头,道:“我其实也是。你且说说,看我们的问题一致不一致!”
“首先,我们'天凤’购买的是两万棵香樟树苗,王安平代表村里购买的也是两万棵香樟树苗。同是两万棵,同是香樟树苗,苗圃主人为什么要火烧火燎的给你打电话说错了错了搞错了呢?”
“莫非是说五千元的回扣给错了?”
“这个不大可能!”
“我也认为不大可能。其次呢?”
“其次,苗圃主人说的百分之五的比例是什么意思呢?”
“对啊,苗圃主人说的百分之五的比例是什么意思呢?”
“第三,苗圃主人为什么一定要巴巴跑来塞给你三万元钱呢?当时不是谈得好好的价格吗?”
“是啊,三万元钱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雪白柔和的灯光下,张天远望着若凤,若凤也望着张天远;最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叫道:
“难道是……?”
59
“赵夏雨我问你!”
“赵夏雨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二十里……”
青荷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内,手中提了鸡毛掸子一晃一晃的嬉笑问道;话音刚落,赵夏雨便麻利的答了出口。
可是,可是,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我们的国民好丈夫赵夏雨又在哪里呢?空阔阔的卧室内,并不见赵夏雨的身影呀。——得,原来正在床下趴着呢!
“严肃点,谁和你对歌呢。——赵夏雨我问你,夫妻之间最要紧的是什么?”青荷收起笑脸,提高声音喝问道。
“恩爱!”赵夏雨四肢着地的趴在床下,一耸膀子答道。
“还有呢?”
“信任!”
“可你信任我了吗?”
“……”
青荷左手握着鸡毛掸子光滑的木柄,右手捋着鸡毛掸子茸茸的毛羽:“看来你真不信任我,——我都答应过你了:出来,我不打你!”
“据说当初国民党反动派诱降中共我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结果呢,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方面,我可是有着血的教训呀!”赵夏雨在床下笑嘻嘻的答道。
“说,在厨艺方面,我平时是怎么孜孜不倦教诲你的?”
“牛肉顺着纹路切,猪肉逆着纹路切,面糊顺时针搅,鸡蛋翻转着炒……”
“可你想想自己都是怎么做的?全部翻了个个儿,这不是要和本宫唱对台戏吗?”青荷说着“啪”的将鸡毛掸子在虚空里猛劈了一下,厉声喝道,“到底出来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赵夏雨在床下的态度极其坚决。
青荷:“哟哟,哟哟,长本事了是吧?”
赵夏雨:“嘿嘿,这不都被你逼的嘛!”
“赵夏雨啊赵夏雨,我看你是三天不挨打,就上房揭瓦。”青荷冷笑说道,“我看你确实该用这支鸡毛掸子松松皮了!”
“只要你能够着,你就尽管打吧!”赵夏雨趴在床下,油腔滑调的说。
“有本事你爬出来!”青荷喝道。
“有本事你爬进来!”赵夏雨答。
“真不出来?”
“真不出来!”
“决不出来?”
“决不出来!”
青荷眼珠一转,自言自语的说道:“鸡毛掸子呀鸡毛掸子,看来你的长度有些短了,力度有些弱了,还不能形成足够的威慑。要不咱换件家伙?对,就换擀面杖吧,不但长,而且打起人来贼狠!”说完便将鸡毛掸子往桌上一扔,起身去往厨房寻擀面杖了。
赵夏雨趁此机会迅速爬出床下,窜进院内,打开院门落荒而逃;青荷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鸡蛋粗细、三尺长短的擀面杖紧紧追在后面,一面追一面叫:“站住,赵夏雨你给我站住!”
“废话,要敢站住还不早就站住了!”赵夏雨一面快步奔跑一面转头回答。
赵夏雨虽然跑得极快,但若遇到熟人,便会立即放慢脚步,双手背后,装出走得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样子,偶尔还要忙里偷闲的和人打声招呼或开句玩笑“祖爷,晒太阳啊!”“三嫂,你家闺女都十八了咋还不嫁人哩?”“呀,二蛋,你家儿子牛牛好大,长大了肯定是大牛!”一背过人,就又双腿跑得飞快,直把青荷远远的甩在身后。
跑到村中十字路口,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正和另外几个妇女坐在树下,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咕咕呱呱的谝着闲话。众人看见赵夏雨脚步疾快的奔来,纷纷叫道:“赵夏雨你跑那么快干嘛呀,是不是你家的母老虎发威又要收拾你了?”赵夏雨立即放慢脚步,挺高胸膛,且抬起右手向后捋了捋头发,然后双手背后一梗脖子回道:“敢?借她仨胆子!”
“可是,可是,……她已经追过来啦,她手里拎着擀面杖呢,她把擀面杖高高的举起来啦!”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指着快步追来的青荷夸张的喊叫道。
赵夏雨虽然心慌,但却不肯在一群女人面前丢了面子,便倒背双手迎着青荷的擀面杖走了过去:“哎呀媳妇,我说你擀啥子面条哩,现在不是都有压面机了嘛,还是电动的哩。不过呢你想擀就擀吧,我都说过了宽的窄的粗的细的厚的薄的长的短的,只要是你擀的,我都爱吃。咋你还非要追着我问咧!”
“给你擀面条吃,那还不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嘛!”青荷收起擀面杖,甜甜的笑着,婶子嫂子的挨个打了一通招呼,然后过来抱着赵夏雨的膀子,两人双双转回家去。赵夏雨走出几步,扭头过来冲着众人挤了挤眼睛,满脸得意之色。
在一片哄笑声中,两人相依相偎着走进了一条胡同;刚刚躲过众人的视野,青荷便立即放开赵夏雨,举起擀面杖就打。赵夏雨双手抱头,大声叫道:“投降啦——!”
“投降就好,咱回家说去!”青荷收起擀面杖,揪住赵夏雨的耳朵就走。赵夏雨却冲着青荷“嘘”了一声,又伸手向前指了两指。青荷顺着赵夏雨所指方向望去,看到李大牛跟在钱二狗的身后,两人鬼鬼祟祟走进了钱兴茂家的院门。
“关你屁事。”青荷喝道,“你不要转移视线!”
“非也非也。”赵夏雨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几个家伙凑到一处,准定没有好事!”
“哦……”青荷转过头去,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
赵夏雨猜得很对,钱兴茂、钱二狗和李大牛凑在一起,的确没有什么好事;不过赵夏雨没有料到的是,王安平竟也在场。
钱二狗、李大牛走进钱兴茂家的堂屋,王安平和钱兴茂正坐在桌前等着,桌上是热腾腾的菜肴和两瓶白酒。待钱二狗和李大牛坐下,王安平端起酒壶,将各人面前的酒杯满上,说道:“中午还是少喝酒为好。我不能多陪了,下午还得去往工地督促通道林树苗的移栽工作哩!”
“好好!”李大牛屁股刚一落座,便迫不及待的抓起筷子,夹了一块卤肉塞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唔噜不清的答道;嘴里的肉还没嚼碎咽完,就又伸筷去夹下一块,接着又是第三块、第四块。
李大牛要夹第五块肉时,筷子刚刚伸到盘子上空,便被钱二狗伸筷挡住了:“大牛,能让筷子歇会不?筷子要是你儿子,早就在肚里骂你把它给往死里使了!”
“肉好吃,酒也好喝!”李大牛虽停下筷子,但又端起酒杯,“咕”的灌了一大口白酒进肚,这才抹抹油渍明光的嘴巴,嘿嘿笑着说道,“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爱个吃肉喝酒!”钱兴茂望望卤肉,又望望李大牛,笑着说道:“大牛啊,我听说那次二狗请客,上的是肥肉。你使劲的吃啊吃,别人拦你都拦不住,你说肥肉就是你的命,谁拦你你就得跟谁拼命。怎么今个又吃起瘦肉来了?”
李大牛趁机又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嘿嘿笑道:“肥肉是我的命那倒不假,可我看见瘦肉命都不要了,我就要吃瘦肉啊!”
“吃好,喝好。”王安平目带鄙夷之色的瞟了李大牛一眼,道,“大牛,吃好了喝好了可得听叔的话,好好跟着叔做事啊!”
“那当然那当然。”李大牛一抻脖子将肉咽进肚内,紧接着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呜呜噜噜的说道,“安平叔,我保证你打到哪里,我就指到哪里!”
“嗯,怎么跟安平叔说话呢?”钱兴茂一棱眼睛,喝道。李大牛吓得一缩脑袋,嘿嘿笑道:“说错了说错了,应该是安平叔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钱二狗照准李大牛的脖颈“啪”的拍了一响,笑道:“李大牛你个肉头,这还像句人话!”
王安平扫视了三人一眼,道:“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这次请客,主要是对李大牛同志上次的服毒事件做个总结,表扬成绩,批评不足。先说这次请客为什么不选在我家呢?主要是最近赵夏莲的'三权分置’工作进展顺利,我得面上表示积极支持;若选在我家,被人看到说我拉帮结派暗地里搞小动作就不好了。不过却让兴茂破费了!”
“应该的应该的,这能破费几个钱呢?”钱兴茂连声答道,同时伸手端起酒杯,“来来来,安平叔,咱们走一个!”语毕举杯,一饮而尽。
李大牛钱二狗各自举起酒杯,陪着钱兴茂一饮而尽;王安平却只将杯沿挨了挨嘴唇,复又放在桌上,侃侃说道:“按照我制订的计划,大牛抱着'百草枯’药瓶服毒,只要能吓住赵夏莲,使她乖乖答应提出的补偿要求,那就妥了;——大牛的补偿给得高,如果全村的人都联合起来要求按照大牛的标准补偿,那她赵夏莲就没法开展'三权分置’工作了。可惜大牛不知见好就收,非但把补偿要求越提越高,弄到最后反倒把药液给一股脑喝进肚去,这就把一出好戏唱坏了,而且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最初……不是你让我喝下去的嘛?”李大牛瞪着眼睛辩道。
王安平看也不看李大牛道:“可我后来不是改变计划了嘛!”
钱兴茂赶紧打着圆场:“这都怨我和二狗,还有猴跳三。我们不该在一旁喝倒彩,说风凉话,激得大牛把药液喝进肚里,结果坏了安平叔的大事。——我和二狗自罚一杯!”说完斟酒两杯,和钱二狗端起相碰而饮。
“其实主要责任还在我。”王安平说道,“我当时为了保密起见,事先没和你们说清楚嘛。不过大牛,你喝了也就喝了,送到卫生院洗胃也就洗胃了,是英雄的索性一装到底。可你倒好……”
李大牛双掌“啪”的一拍,辩道:“好我的安平叔哎,哪个鳖孙才不想当英雄哩,哪个鳖孙才不想一装到底哩。可你不知道,那么长的皮管,那么大的针头,还有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医生,光吓都把人给吓了个半死呀!”
“算了,就不深究这个了吧。毕竟你受了一场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辛劳,”王安平道,“毕竟这次事件也给赵夏莲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现在外面普遍传说她为了搞'三权分置’,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把人都逼得快要服毒了。我看她这几天好像挺有压力的!”
李大牛立时面露得色,说道:“是吗?那得奖励奖励我呀!”说完抓起酒瓶,自己连倒三杯,折进碗内端起一口气喝了个干。王安平并不搭理李大牛,只转头望着钱兴茂道:“最近尽量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安排行事。我就不多坐了,你们慢吃慢喝吧!”说完起身朝向门外走去。
“好的,你尽管放心。”钱兴茂和钱二狗起身送王安平走至院内,口里叫道,“安平叔你慢走呀!”
李大牛趁着三人跨出门槛的时机抓起筷子,又把一大块卤肉搛起塞到嘴里,嚼也不嚼就一抻脖子咽了进肚,然后跟在后面叫道:“安平叔你慢走呀!”
60
夕阳落山时分,张天远一个人来到了扒淤河边。
近段时间,整个仲景村都呈现出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除了李进前的酒黍种植基地昼夜兼程抢赶工期之外,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各类机械隆隆作响,男女劳力往来奔忙,自然是在按照赵夏莲的“三权分置”规划蓝图开展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了;而在扒淤河东西两岸五六里地的河段内,也是或疏浚河道或拦水筑坝或加固堤岸,人欢马叫,喧嚣沸腾,自然是在实施张天远的跨河发展规划了。
张天远走进扒淤河东岸沿着河道缓坡新近移栽的香樟树苗林内,看到二十多名老弱妇女分散林间,正在忙忙碌碌的往树身上涂刷白灰以防病虫害。她们左手拎着铁桶,桶内盛满了稀释后的白灰,右手拿着高粱穗梢编织成的刷子,先将刷子探进桶内蘸饱白灰,再将白灰从树苗根部一直涂到半腰来高的地方。张天远走在整齐划一的树苗林内,看到所有的树苗都端直挺拔,高矮粗细几乎完全一致,有的树苗梢头已经绽出碧绿嫩芽,现出欣欣向荣景象,不觉感到阵阵舒心。
然而那个“百分之五的比例”的话题却又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张天远暗想:难道这么好的树苗,将来真的会有百分之五的比例……?还是算了吧,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着想,但愿那只是自己和若凤的一个错误推断罢了。
虽然不想去想,可是问题却始终萦绕心头,驱赶不走;张天远不由又想:将来万一推断变成了现实,应该采取什么措施维护权益呢?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只怕自己也有责任,谁让自己当时没有实话实说,给苗圃主人造成自己就是王安平派去的人的误会呢?还有,一旦事情闹大,势必要将王安平牵涉进去,到时还真有些投鼠忌器呢。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那么轻躁冒进了!……
正在拧眉思索间,一抬头,忽然看到蕙兰正在前面三四丈远处往树身上涂刷白灰。蕙兰左脚前放着铁桶,右手里拿着蘸满白灰的刷子,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的盯在手上,好看的腰身先是蹲着,再是弓着,后来就站直起来,白灰就通过刷子自下而上均匀的涂在了树干上。蕙兰的一绺黑发飘拂在眼前,鼻尖上也有汗水在迎着夕阳闪闪发亮,但她却完全顾不得擦拭一下。每涂完一颗树苗,蕙兰都会退后半步,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露出喜悦和满足的表情。
张天远顺着林间预留出来的小道漫步踱了过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蕙兰在张天远走过的时候,恰将身子朝向里转,小心翼翼的涂着紧靠小道的一棵树苗,只给走到近旁的张天远留了个后背。张天远停住脚步,见蕙兰半天也未回转过来,只得叫了声“蕙兰”;蕙兰拿着刷子的手臂猛的一抖,片刻后方才转身过来,抬起右臂拿袖管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耷着眼皮说道:“是……天远哪,有事吗?”
“没事。那个……苗苗怎么样了?”张天远看看四围林间都有涂刷白灰的妇女,也不好多言,便先是大声问了一句,接着又小声解释道,“我那天确实有事,急着赶往牛山口镇购买香樟树苗,所以没能送你……”
蕙兰极快的掠了张天远一眼,然后塌下眼皮大声答道:“托你的福,总算病好了,今天已送到幼儿园去了!”
张天远双目盯着蕙兰,蕙兰手握刷子,颇不自在的左右瞟了几眼。张天远自然心里明白有人在场,不能拉开话题,然而几天没见蕙兰的面,他倒确实愿意和她多呆一会,便再没话找话的问道:“你们在这里粉刷白灰,公司每天给开多少工钱啊?”
蕙兰回头望去,发现邻近的二哈和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各自停下手中活路,正在朝向这里挤眉弄眼,略一皱眉,索性笑中带讥的大声答道:“你是公司老板,能不知道每天给我们开多少工钱?”
张天远哪里记得这些琐屑小事,又见二哈等人纷纷近来,只得大声回道:“我是老板不假,可我没管得这么细呀!”
二哈和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轰然大笑起来,道:“人家天远如今是大老板了,每日里过手的票子风刮落叶一般,随便拔根毫毛都比我们的腰粗,哪里会管每天给我们开多少工钱这样的小事啊?”
“多的百来元,少的也就七十来元吧。若凤在这里给我们实行的是计件工资,要看每人每天能涂多少棵树了!”蕙兰大声说完后,以目示意张天远快点走开,免被一众长舌妇说了闲话。张天远自然明白蕙兰心事,便道声辛苦,继续沿着林间小道朝向河底走去了。
看看将至河坡底部,张天远忽然发现王安平双手背后,沿着香樟树苗间的小道慢慢的踱上坡来。张天远已有多日不曾见到王安平了,想起王安平从为村集体购买树苗中暗吃回扣一事,不觉心里对他很有些低看;然而两人相向而行,王安平明明距离不过数丈来远,也不好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大声招呼道:“安平叔好啊!”
王安平表情平和,目光沉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问题一般,根本没有张天远想象中的做贼心虚的意思。听到张天远打招呼,王安平猛然回过神来,做出刚刚看到他的样子:“天远哪,我今个闲来无事,随意到河道里来转了转,感觉有些事情得找你谈谈啊!”
“什么事情?”张天远愕然问道。
王安平眼睛四下扫视了两周,方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在河坡两岸植树造林,建立畜禽养殖小区,虽说和村里签了协议,也缴了承包费用,可最近上面政策有些变动,这些只怕是不能再做的了!”
——报复这么快可就来了?张天远在心里嘀咕着,面上却做出猝不及防、大吃一惊的样子,用迫不及待的语气问道:“安平叔,发生什么事情了?政策怎么就又变动了?”
王安平左手依旧背在身后,只把右手伸出递到张天远的面前,张天远这才发现王安平手中原来拿着一份红头文件。王安平手把文件说道:
“天远哪,我刚从镇上开完会回来。市里准备学习外地经验,全面推行河长制,也就是大小河流都要设立河长,主要任务是涵养水源,防汛抗旱,加强水资源保护,防止水资源污染。我呢就是扒淤河流经咱仲景村段的河长。文件已经下发了,你瞧,里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严防在河道里植树造林,同时合理规划沿河两岸的畜禽养殖地点和规模’,——以我的理解嘛,就是以后不能再在河道里栽树,也不能再在沿河两岸搞畜禽养殖了!”
张天远心里“咯噔”一响,暗思王安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这么的狠辣,若不是事先心里有底,自己必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装出仓皇模样,大声说道:“安平叔,我的两万棵树苗已经栽下了,三万只鸡苗也已订购了,预付款都给人家打过去了,怎么说声不能搞就不让搞啦?”
“上级的政策就是这样,你急有个什么用?”王安平不动声色的瞟了张天远一眼,慢声说道,“天塌压大家,又不是你一家是这样!”
张天远道:“可是……”
王安平道:“在政策面前,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说法!”
夕阳已早落山,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中,张天远和王安平两人静静的站立着,四只眼睛静静的对视着,仿佛双方都在琢磨着对方的心思,又仿佛双方都在思考着下步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王安平忽然笑了,慢腾腾的说道:“天远哪,我是你叔,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当初你搞土地流转,村里多少人表示怀疑表示反对,要不是你老叔我在村支两委会上据理力争一锤定音,能有今天的'天凤’公司?放心,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被死政策给箍住吗?何况执行这政策的,就是你老叔我呀!”
“安平叔,你的意思是……?”张天远心知王安平已把弓拉得满了,现在该到放缓下来的时候了,便急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安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说道:“咱们协议签得早,上面政策出得晚,对不?这是其一。其二呢,文件要求不能在河道里植树造林,合理规划沿河两岸的畜禽养殖地点和规模;这主要是怕影响夏季防汛,怕污染了水资源。可扒淤河的次河道足有两里多宽,咱的树苗又全栽在河坡上,根本就不会影响夏季防汛,而且将来搞畜禽养殖粪便又处理得好,完全不会污染水资源。——这不就可以了吗?”
“安平叔,你说得很是!”张天远吁了口气,明白和王安平间的斗争已经过去,下面就该握手言和了。
“天远哪,说句不讲原则的话,赵夏莲一回来就给你了个下马威,打着'三权分置’的旗号把你流转到手的耕地全部收缴后给了李进前,——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黑幕我不清楚,可我清楚的是把你弄得到如今了只能重打锣另开张。”王安平继续说道,“你老叔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老叔我是只会成你的事,不会坏你的事。天远,你把心放回肚里去吧,就是拼着村主任这顶帽子不戴,你老叔我也要把你的事给保下来!”
“好好,多谢安平叔了!”张天远以满怀感激的语气说道。
“所以呀,遇事还是要看人哪,得看看谁是帮你的,谁是坑你的,关键时候得分清好坏人呀!”王安平一面说话,一面脚不停步的走上坡去。张天远转头望着王安平的背影,忽然有种直觉:王安平决不是像他说的那样闲来无事随意到河道里来转转的,换句话说,这次碰头是王安平早就精心预谋策划好了的。
“王安平这是要和你做交易啊!”忽然,一个声音在张天远背后说道。
张天远猛转回头,惊叫一声:“若凤,你怎么在这里?”
愈加混沌的暮色中,若凤抬手捋了捋耳后短发,平静一笑,说道:“我在河道里巡看完拦河堤坝修建情况后,准备抄近路回家,结果走到这里,正听见你和王安平在说话,就隐身林后,没有惊动你们!”
“这么说,我和王安平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张天远问道。
“何止是听到了,而且还有点小小的见识呢。”若凤笑着点了点头,“王安平借河长制的文件做文章,先说不准在河道里植树造林,不准在沿河两岸搞畜牧养殖,后又表示拼着头顶的乌纱帽不要,也要助力咱们成事。这是恩威兼施,又打又拉,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咱们将他在购买树苗中收受回扣的事情永远烂在心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天远道。
“不过,也许还不仅于此!”若凤继续说道。
张天远点头说道:“也许,还有那个百分之五的比例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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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打春早,季节转换自然就快:春节刚过完不多几天,头顶上的太阳便一日一日的变圆变大,温温润润的照得人满身煦暖干爽;小东风轻轻柔柔、袅袅娜娜的贴面拂过,吹绿了仲景坡,吹绿了仲景村,也吹绿了扒淤河东西两岸。村子里,杨柳绽芽,桃杏争艳,莺燕啄泥,蜂蝶嗡嘤;田野里,小麦起身,茅芽抽穗,百草吐绿,万花竞发。在经历过秋冬的暴虐淫威后,万物都再次恢复了勃勃的生机与活力。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施工,仲景村首期土地整理项目工程基本落下了帷幕,六条以扒淤河做水源、蜿蜒覆盖全村耕地的引水渠全部浚通,三纵三横的田间道路硬化及下水管道敷设全部完毕,两旁通道林的栽植一次性到位,三口小型蓄水池、八座桥梁涵洞、十二条排水沟的修建也接近尾声,“田成方,树成荫,路相通,渠相连,旱能浇,涝能排”的高标准良田目标将成现实。下一步,等待“天凤”公司和部分零散农户的小麦收割完毕,就该打破原先的条条块块界限,按照图纸规划将土地连片成块的集中起来统一建成大方田、小方田,同时进行地力的改造提升工作了。
这天恰逢周末,村里专门组织一百多名男女老幼村民代表,由王安平、赵士乐、李有才和孙殿秀带队逐处参观了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望着四通八达的沟路渠林,众人脸上纷纷露出了笑容,这个说“引水渠建得好,遇上天旱,再也不愁浇不上地了!”那个说“蓄水池挖得好,遇上天涝,再也不愁无处排水了!”这个又说“田间路修得好,往后大车小车都可直接开到地头了!”那个又说“通道林栽得好,夏天走路热了干活累了就能躺在荫凉下歇歇气了!”……
瞎子祖爷腿脚不便,就坐在架子车里由人推着跟在队伍的最后面,麦叶奶和麻叶婶分别走在车的两边;听着众人交口不绝的赞扬声,瞎子祖爷不禁仰起饱经风霜的脸,口中喃喃语道:“老天,老天,以后再也不用看你的脸色吃饭了!……”
赵士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边向参观村民讲解土地“三权分置”的种种好处及未来蓝图,一边和平日开惯玩笑的熟人打着嘻哈,偶尔还要做做鬼脸,说上一句两句逗趣的话;孙殿秀在队伍里跑前跑后,又是制止随意在沟渠里蹿上跳下的孩童,又是给大家发放花生瓜子矿泉水;王安平倒背双手,四平八稳的跟在赵士乐的后面,李有才虽和王安平并肩而行,却永远是一副糊里糊涂、半睡不醒的模样;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等人又跟在王安平和李有才的后面,时而挤眉弄眼时而窃窃私语,仿佛永远有着使不完的能处。
长长的人群队伍中,最显眼的还是要数王安平了。乍看之下王安平面部表情平静,目光随和淡然;然而倘若细细琢磨,便可发现王安平的脸上偶尔之间会现出冷峻之色,目光飘忽甚至有些阴鸷……
与此同时,“香雪”酒黍种植基地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早在春节前后,基地大楼的所有房间便全部装修装饰完毕。一条黑白相间的石子甬道自院门端直通达楼前,甬道两侧则是长长的花带,花带两侧直至院墙根处又全是空地。建筑队的民工和机械刚刚完工撤出,二十余名由“香雪”公司派来的技术骨干和工作人员便搬住了进去。在柳康健和吕向阳的轮流指挥下,他们有的每天扛着仪器去到村外田间,专门提取不同地块的土壤样品,然后装进试管带回基地;有的每天在基地楼上的房间内利用天平试管称土测量化验,然后将各种详细数据输入电脑里面;也有的每天带领雇请来的青壮劳力用架子车从田野里取来活土,倒在基地楼前,然后拿筛子一遍一遍的细筛,筛完再拌以早就配制好的有机肥料。自晨至昏,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就连大年初一也未例外。
这样一连忙活半个多月,再有不到四十来天就是传统的清明节了。基地又雇请全村在家的妇女麇集院内,任务是往一个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白色塑料筒内填装筛出来并拌匀了有机肥料的细土,每装满一个塑料筒子之后,再小心翼翼的塞进去一粒酒黍包衣种籽。塑料筒子极多,堆在地上白花花的一眼望不到边,三百多名妇女紧赶慢赶的填装了整整两天,方才全部装完。
就在妇女们忙活的时候,二三十名雇请来的男人也在基地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开始用宽扁的棒槌在花带两侧直至院墙根处的空地上洇水打畦了;打完畦,又在畦内覆上一层四指来厚的细土,用铁耙耙耧得平平整整。这项活路又花费去了两三天的时间。
长年赖住养老院的老幺蛾也夹在了打畦的男人们中间。在基地劳动,每人每天可以挣到八十来元的工钱;老幺蛾听说后,当然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挣钱机会,立即窜出养老院,找到柳康健和吕向阳,仗着李进前亲叔的名分死乞白赖的非要加入打畦队伍不可。他一面打畦一面嘴里骂骂咧咧道:
“李进前可真是个大骗子:千朝百代下来,有谁见过移栽酒黍苗苗的?那一年,我看种的酒黍苗稀,就从苗稠的地方移栽几株过来,不知浇了多少水,施了多少肥,可到底也没能成活。就他李进前能,偏要移栽。到时候移栽不活,又拿不出承包费用,看一村人不活吃了他,也要把他的脊梁骨捣断!……”
一切准备停当,二三十名男人又把妇女们填装了细土和种籽的塑料筒子放进托盘,全部搬至畦前,一筒一筒挨挨挤挤的半插在畦内的细土中间;等所有的塑料筒子全部插完,又站在畦上,拿浇花用的筛桶往塑料筒子上面喷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像是种庄稼,倒像是在精心侍奉自己的孩子。
所有工作结束之后,天已经擦黑了。人们又在畦上栽下一排排顶端呈圆弧形的铁管,再拿洁白透明的塑料薄膜轻轻覆在上面,把一个个畦子严严实实的遮盖起来。从此以后,那薄膜便在每天上午十时阳光灿烂的时候揭起,又在下午五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覆上。站在甬道中间向两旁望去,那感觉就好象漂浮在一片片美丽的白云上面。
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像和村里的土地整理项目工程、“香雪”酒黍种植基地的繁忙劳作遥相呼应竞相比赛似的,“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计划也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扒淤河东西两岸南北六里之内蜿蜒的缓坡地带,两万棵新近栽植的香樟树苗已早郁郁青青,一派绿意盎然气象;和香樟树苗同时栽下的六万来株杨树和近万株桃树树苗,也随着春天的到来而碧叶红花交相映衬,分外妖娆。河坡沿上,每隔半里来地便盖起一座精致的砖瓦小屋,树林的边缘地带又拉上了细铁丝网,组成若干个方格;由禾襄郊区一家养殖场订购的三万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鸡崽鸭崽运回来后,就分别放养在了方格内的树林中。
各类树苗刚刚栽种完毕,“天凤”公司便立即投入资金,启动了对扒淤河承包段内下游堤坝进行整修加固、上游河道进行清淤疏浚的工程。扒淤河下游的堤坝建于四十多年前的文革末期,如今早已被两岸群众破坏得千疮百孔:石条被偷走,石础被砸断,石槽被扔得到处都是。没有堤坝拦挡,河道平日里当然蓄积不到多少水,因此一连多年,扒淤河几乎都是涓涓细流时断时续,由于水流缓弱,泥沙淤积自然越来越多。“天凤”公司刚刚将堤坝河道整修一新,恰巧赶上上游水库开闸放水,宽阔的河道里立时便蓄满了水,于是又赶紧购回两万尾鲤鱼鲫鱼鲢子草鲩的幼苗放养了进去。
在蓄满了水的河道两侧直至河坡根部的缓流浅水地带,“天凤”公司又修起了多条高出水面的草埂,再次组成若干方格,这些就是马上便要开建的莲藕养殖区和水稻试种区了。
暮春的一天,赵夏莲、李进前、张天远三位老同学老朋友又聚在了一起。面对各自未来的发展前景,三人都充满了信心。赵夏莲道:
“历经许多波折,如今村里的'三权分置’改革工作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下步就该全面提升地力、真正将全部耕地打造为高标准良田了;进前的酒黍种植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尤其值得高兴的是'香雪’黄酒跻身商务部进军欧亚各国的中国特色商品行列;天远的跨河发展计划也在变为现实,即将走出一条生态旅游观光农业发展的新路子。总之,半年多来我们三人的成绩全都可圈可点,可喜可贺。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事物的发展是一个螺旋式或波浪式的曲折前进的过程;尽管我们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有时甚至努力很久还在原地打转,但请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只要百折不回,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到达理想的彼岸的!”
赵夏莲的观点,赢来了李进前和张天远的同声赞赏。
生活有时表面上看似微澜不惊,但暗地里却潮流涌动;有时又表面上看似波翻浪跃,但暗地里却一平如镜。在下步的发展中,赵夏莲、李进前、张天远三人又会遇到哪些困难和挫折呢?我们拭目以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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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