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秀英这个女人
秀英这个女人
秀英是我老家的邻居,姓刘,姐妹中排行老三,所以也有人叫她三秀,我称她大婶。
我小时候就觉得秀英长得非常好看,皮肤白白净净的,尽管她长年辛勤劳作,但就是晒不黑。特别是插秧的季节,她的脚趾最漂亮了,个个修长而又白嫩,因为她从来不穿高跟鞋,每个脚趾都没有受过一丁点儿委屈,舒坦地生长着。
秀英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几十年都是娃娃音,如果光听她说话,你一定会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孩。即使她生气,喊出来的声音也吓不了人。
秀英在我记忆中一直是美的。可我小时候就隐隐觉得,她是女人们背地里的谈资。一群女人在私下里学她说话的腔调,眉飞色舞地谈着关于她的绯闻。在一群女人得意的笑声中,她的名声和尊严像扯棉絮似的被任意撕毁。女人们痛恨秀英的美貌,更讨厌她嗲嗲的声音,她们同仇敌忾,把秀英踩在脚下。
村里人的态度,和秀英刚嫁过来发生的一件事有关。秀英结婚才几天,一个中年女人就找上门来,她用脚踹秀英的肚子,拿鸡圈上的竹竿打她的脸。村里的人像看热闹似的把吵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人不断在问那中年女人,好奇地想听到一些细节。这个女人的到来,让新娘子秀英浑身打上了不光彩的烙印。
这个中年女人说,秀英肚子里怀的孩子就是她老公的。后来听我家里人说,中年女人的丈夫就是分工在我们村的技术员,个子高高的,一副书卷气息。我们当时还是孩子,反而觉得秀英和技术员挺般配,因为秀英嫁的男人,实在太丑了,两个大门牙像铲子似的肆无忌惮地趴在下嘴唇上。
后来秀英的儿子出生了,和她那丑老公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还真和技术员没什么关系。但是女人们还是像抓住把柄似的,讨论秀英已经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黑皮肤的、小眼睛的、龅牙的,各种长相的粗糙女人,在提到秀英时好像都突然有了自信,笑得那样发自肺腑。村里人不断地炮制新闻,开始宣扬秀英和某某男人好上了,因为有一次上街,有人看到秀英坐在这个男人自行车后座。还有人说,看到他们俩同时在田里干活,天很晚了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秀英也许不知道别人对她的议论,也许她心比较大,根本不在意这些。她的脸上一直荡漾着甜美的笑容,小小的梨涡生动地表达着她的快乐。那个只知道干活、吃饭的男人,从来都不知道心疼秀英,因为他觉得娶媳妇就是为了生孩子而已。但秀英好像已经习惯了,未曾抱怨过一句,一如既往地把她的温暖尽情释放。
秀英很能干,为了自己的小家庭,做什么苦活累活,她都不在乎。她曾经在镇上一家浴室搓过背。她虽然已经三十大几岁,却不像其他搓背的,光着身子毫无顾忌地走来走去。她总是要穿着内衣,那身材真好,完全看不出生过两个孩子,更不像哺过乳。那修长的腿,修长的胳膊,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应该在这里为别人擦背,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有时会想,秀英去化妆品专柜上班才合适,下班了也应该有老公开车来接她。而事实上,浴室晚上十点钟打烊,她打扫卫生结束,再骑着电瓶车,常常夜里接近十一点才能到家。十几里的土路,还有几外坟地,不知道秀英怎么不害怕的。
秀英在我们孩子的印象中并不坏,我们上学路过她家门前,她总是面带笑容,热情地打招呼,有时还会问我们吃不吃梨子或香瓜。秀英很能干,屋子前后的菜园,长得郁郁葱葱。她家的番茄、辣椒、红豆、花生、芝麻,无论哪样丰收了,谁家需要,她就用小盆子端给邻居,与大家分享。秀英还会做大酱、豆酱,做好后,秀英就你家一碗,他家一碗分了。谁家大人上街了,秀英会把孩子喊到她家吃午饭。有时候,哪一家田里农活缺少人手,秀英还会主动帮忙。
秀英有的是力气和热情,她尽力宽容着周围人对她的不礼貌。谁对她好一分,她定十分偿还。即使这样,很多人还是要撇开她,把她的善举理解为将功赎罪,誓不与她同流合污。
后来,秀英的老公去苏南打工了,村里的女人们又聚在一起,关于她的话题又多了起来。“你们有没有听说,前面村里的瘸腿子,每天晚上回来,都要经过她家门前,把一天修鞋的钱大概都给了她吧?”“听说队长去他家,两三个小时才走,能干什么事啊?勾搭上领导了……”
秀英不识字,有一回她拿着一封信去我家,让我们家人读给她听,是她老公的堂哥硬塞给她的,她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当秀英知道信中内容后,一种被践踏的羞耻让她恼怒,她评理给我妈妈听:“大嫂,你看看,但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别以为我家那位没有他会挣钱,就以为我会和他怎样。多少年了,我知道别人怎么议论我,我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但我到底是什么样人,我自己能不清楚啊?”秀英眼泪哗哗地流淌,觉得堂哥是相信别人的流言才敢这样看轻她。也许她的眼泪里,是对往日受到耻辱的回应。
不知不觉,美丽的秀英已经48岁了,她女儿、女婿都在外地打工,把两个孩子交由秀英照顾,再加上儿子家一个男孩,家里真像个幼儿园了。秀英十几亩地要种好,三个孩子还要带好。好在她精力充沛,用推车把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推到田边,撑起一把大伞,孩子们像圈养的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吃着秀英自制的零食,玩着一大筐玩具。完工了,秀英便一路唱着儿歌,把孩子们推回去 。虽然孩子多,她也忙,但是孩子们都干干净净的。秀英真是个细致的女人,这么忙,她家门前的园子旁边,还栽了许多花。秀英好像天生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干活时,只要太阳毒辣,她知道防晒,把脸蛋当命一样保护。她的衣服虽然不贵,但她还挺有眼光,每一件都清清爽爽,符合她的气质。再忙再累的日子,也从未见她蓬首垢面。
可就在最大的孩子刚刚上幼儿园时,我们却听到了秀英患宫颈癌的消息。儿子、女儿赶紧把孩子带走,家里就剩下秀英和他的男人。此时,村子里的女人们又开始聚在一起,打听秀英生病的消息是不是真的,虽然没有以前那种明目张胆的嘲笑,却也充满极大的兴致。
秀英早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因为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去盐城看病的。每次去看病,秀英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去市里逛街一样轻松的神情。从她的脸上,大家就知道她的病情一定不严重。
盐城的医生对秀英非常好,秀英不算是送礼,纯粹就是感恩。她挑最好的黄花菜送给医生,都是朵儿没有完全开的,用水焯一下,晒得干干的。那些小青菜都是她自己种的,不打农药,动手捉虫,纯绿色产品。鸭蛋,也是选她腌得最好的,不淡不咸,油黄流淌。不知道医生是因为对秀英一个人看病的同情,还是被她求生的欲望打动,这位女医生把自己手机号码给了她秀英。可是她从来没有给医生打过一个电话。因为秀英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扰人家。
再后来,秀英好长时间也没有去医院,她在门前栽菜的田里又栽了些花儿,那盎然的生机,让我们似乎看到了秀英打不垮的生命力。再后来,秀英的生活变了,她变得爱打扮,生活也不再节俭。或许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一次,对生活的感受不一样了。
秀英真是稍微捯饬一下就变了样,她将长发剪短,还染成酒红色。她穿着过膝的连衣裙,都是些柔柔的、暖暖的色彩,再配上她淡淡的口红,突然感觉这个女人多么明媚动人,这么多年真是可惜了。
那时,我回老家偶尔会遇到她,我其实是想避开她的,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可是每一次,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热情:“你妈肯定又在家望着你呢。”
我近距离看了她,脖子上戴着细细的项链,手上戴着金灿灿的戒指。第一次看秀英戴首饰,就感觉和整天在泥里翻滚的秀英相比,气质陡然上升。我回到家告诉我妈,我妈表示能理解,因为秀英吃的苦太多,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那个木瓜男人指望不上,就只能自己关心自己,她能想通了是件好事。
村子里一些女人心中压下去的妒忌又死灰复燃,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真的奇怪,她的癌症竟然好了!现在天天打扮得妖精似的,都快五十岁了,还是不改轻浮毛病。”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口红一定是某个男人送的,因为她连口红在哪买估计都不知道。还有人说秀英也太爱美了,就不怕染发对病情不好吗?
就在大家议论秀英的改变时,却听到了秀英去世的消息。我一时感到心疼,人们一直绑架着这位美丽善良的女人,直到她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原来,当秀英知道自己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时,她决定不化疗,而是选择回家,好好度过剩余的时光。秀英说,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到最后也挥霍一次,浑身上下两千多块钱,知足了。她女儿买给她金项链,她说不用,太浪费,那天她戴着的,其实是从杂货铺里买来的二十来块钱的首饰。
令我诧异的是,在秀英生命最后时刻,竟然平静对女儿说:“红平,办丧事的家宴结束,把吃剩的菜带回去放冰箱里,一定注意不要让猫把鱼吃了。”
我听了,有点要笑,可是,笑着笑着,就流泪了。
插图/章汉亭
作家简介
王中霞,1973年出生,江苏盐城人,高级教师。喜爱读读文字,写写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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