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踩在别人的城市里

踩在别人的城市里

络绎不绝的车辆。红灯亮了,我只好停车,等候放行。
    我双手握着车龙头,双脚贴近地面,将电瓶车稳稳地停妥。然后,两手从龙头上撤了下来,放在嘴边哈一口气,使劲地搓。这么冷的天,寒风仿佛凝结成尖利的刀锋,刮在脸上哧拉地疼。我本能地缩着脖子,下意识地裹紧了羽绒服的领子。我的天,这厚厚的羽绒服也挡不住凌厉的寒风,它还是肆虐地扑来。我心里咒怨了起来:“这鬼天气,快冻死个人了。谁想站在寒冬里喝风啊?”在这几十秒的红灯间隙里,我无意一回头,远远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路边,他的身旁还有一条狗。
    由于距离远了点,我看不见他与它是怎样的表情,也就更不知道他与它是怎样的心情。自从今年市政府下令对所有农贸市场进行全面整改后,菜贩、肉贩、鱼贩和水果贩子等等都被集中到指定的市场里,严令禁止流动小摊贩沿街叫卖,影响交通和市容市貌。他大概是流动窜走的小摊贩,属于城管们围追堵截的对象。
    我家临近有两个市场:春天半岛市场和刘家湾市场。
    刘家湾市场没有整改的时候,农民们乱哄哄地占据在街道两侧,做起了露天摊位的买卖。虽然风吹日晒雨淋,但是收入尚可。即使需要缴纳几块钱的管理费,大多数自给自销的农民也能够承担。有时候没有机会占到相应的位置,而在市场范围之外买卖,便会遭遇城管的驱逐,甚至引发吵架或者暴力事件。如今,规划好的每个摊位每月得几百上千元,于是那些仅仅是自产自销的临时小摊贩没了立足之地,只能采用打游击方法。
    身无一技之长的农民,想要挤进城市,脚踩在城市而分得一杯羹,恐怕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扔掉农民的帽子进城干起职业摊贩,每天守着方寸之地,做方寸之间的小营生;要么像那位老人那样挑担流窜买卖,趁着城管还没有上班时(小城的城管大多九点上班),挨家挨户地兜售,能卖多少就卖多少,蹲点买卖便是犯了城管们的大忌。
    人们常说,菜市场是一个五味俱全的社会。如果你略微留意,便会目睹很多故事的上演,悲也好,喜也罢,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这时,红灯转为绿灯,我收起了适才蜂拥而入的思绪,集中精力小心翼翼地骑车驶过斑马线。
    当我买好早餐回来,却看见老人和狗还并排着蹲在在路边。老人偶尔跺跺脚,让身心更加踏实地贴近城市的地面。他自知理亏,不敢使劲张扬,只是一声不吭地杵在那儿,让寒风灌进单薄的衣裳里。即便如此,也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去看看个究竟,因为我曾见过他蹲在好梦佳苑门口卖点南瓜、冬瓜、苕叶……
    走近了看,老人比我想象得更加沧桑。只见他头顶了一层雪白,怎么也掸不下来。他的脸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犁纹,足够装得下种子和蚯蚓了。那双手如核桃皮一般,满是皲裂的口子,渗着些血丝,该要结痂了。
    他听见“哧”的刹车声,便猛然抬起头来,眼里绽放着一道亮光,然后,弯着腰杆,拖着下半身,仿佛这副身子板恰如铅那样沉重,导致他行动迟缓而无力。但他依然尽最大的努力欲招呼他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他的担子里只有两种菜:豌豆尖和佛手瓜。我轻声地问:“大爷,您这菜怎么卖?”
他望着我,满眼期盼地说:“姑娘,这豌豆尖两块五一斤,佛手瓜一块钱一斤。”我知道市场上绝不会如此便宜,便停靠了车子,准备蹲下来挑选。
    一个个佛手瓜青翠欲滴地躺在筐篼里,一根根豌豆尖泛着露水,甚是鲜活,从破旧的口袋里探出头。我拿起一根豌豆尖轻试,果然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老人卑躬屈膝地指着那筐菜,说:“姑娘,买点吧,都是自家种的,绝对新鲜。我今早天不见亮,打着灯到地里掐的。你看,极嫩。”
    我格外满意,点头欲买。纵然家里不怎么需要再买菜。老人见我不说话,便担心我只是随便看看而不买。于是他那浑浊的眼里盛满了忧虑,恳求般说:“姑娘,买点吧,我可以再便宜一点,两块钱一斤,成不?”
    听罢,我惊得眼睛睁得老大,下意识地说不出话来。我绝非要讨价还价,而是我习惯性慢半拍让老人误解了。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大爷,二块五就两块五,不用降价。”
    老人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于是,弯腰找袋子给我装豌豆尖,然后用手提秤称了一下,两斤三两,我递给他六块钱,他补我五毛,说:“谢谢你,姑娘,找你五毛。”
我说:“不用了。”找零两毛五分钱,这年头谁还计较啊。
    他说:“不行,只能多补不能少补,不能占你们小姑娘的便宜,谁也活得没那么容易。何况是自家种的,多秤给你一点也没事。”
   “谁也活得没那么容易。”这让我感同身受,迈过泥泞的乡村,踏过繁华的城市,谁不是经历了凄风与苦雨?
    我想问老人是哪里人,家有多少子女,但又怕唐突了些。只好问:“大爷,这狗是你的吗?它守着你寸步不离呢。”
    老人抬头笑了一下:“到城里路远,这只老狗不放心我,总要跟来。”
    我说:“难怪呢,我见过它几次了,在这地方。”
    老人说:“是啊,家里偶尔有什么可卖的,我趁腿脚还能动便来城里卖点东西,它总跟在我旁边。”说着他朝老狗的头抚摸了一下。
    “那您的子女呢?”我试探地问。
     突然,他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里溢出来,仿若那是烫在心口不能触碰的疤。过了好一会,他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反复说道:“不提他们,不提他们,不提他们,远不如这只老狗。”
    “大爷,您多大年纪了啊?还出来卖菜啊?”我见他情绪激动,立马转移了话题。
老人向我比划了一下,憨憨地说道:“过完年就七十了。”
    我和老人闲聊了一会,另一个女人也蹲下来买了点菜。狗很乖,躲在他身后,有些怯生,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天冷了,它也会很冷。不如城里的宠物狗,有温暖的窝,有香喷喷的狗粮,有漂亮温暖的衣服。但不管怎样的艰难,这只土狗不嫌老人贫穷,守着老人,守着属于他们的光阴。
    按理说,六、七十岁也应该安享晚年了,但总有一些老人依然挑着担,风里来,雨里去,踩在别人的城市里,睁着迷茫的眼睛,向往着他们的未来。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皇龙菜市场卖葱的八旬有余的老妇人。
    我记得她驮着背,弓着腰,双腿溅满了泥巴,吃力地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趿着烂了帮子的鞋,背着一篼自产的农产品,吃力地穿行在市集的人群里,步履显得那么蹣跚。店家怕影响自己的生意,不停地驱赶她,如同驱逐讨厌的苍蝇。
    可怜她在别人的呵责和冷眼中挪了不少地,依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城里宽阔的马路,高高的大厦,原本就没有为她准备可以立足的地。
    好不容易挪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背篼歪斜倒在路边,摊开了里面的东西,无非是几捆焉了的葱、几把血汗菜(苋菜)、二十多个鸡蛋、几个番茄、过耳黄、蒿草、艾叶、鱼腥草。这些裹挟着土腥味的产品没有乖巧的卖相,寒碜得可怜。她那皱巴巴的角子钱找不开男人递过来的百元假钞,尴尬就像她脸上无光的忧伤。男人摇了摇头,走了。这对于她来说,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当一窝蜂的城管涌来,流动摊贩们一声大吼,“城管来了,赶紧跑。”她似乎因年老而耳背,听不清楚别人在说什麽,只得呆滞地望着匆匆忙忙奔跑的人,自己却纹丝不动。这些人真傻,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啥啊?好心人提醒她,赶紧收拾跑。这个时候,她的摊子上唯独鸡蛋卖了出去,其余还原地躺着。
    她没有收拾,也来不及收拾,一群城管们已经出现在她面前,领头的胖城管说:“城市道路不许摆摊,没收!”指挥其他的城管把她的葱及其他一并装进背篼里欲抬走。
    她误以为抬她农产品的是顾客,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低语喃喃道:“还是好人多啊,终于有人全买走了。”然后,她嗫喏着干瘪的嘴巴,伸手向领头的胖城管说:“给我钱。”
    城管们恼怒地大笑道:“嘿,还向我要钱?我还没找你要钱呢。”说着抬起背篼就走了。
    此时,地上被踩过的菜凌乱不堪。围观的人们漠不关心,嘲讽地学着她的样子,纷纷说:“给我钱。”然后,哈哈一笑,当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来揶揄。“不符合市场管理条例,东西全部没收!”
    这时候,她才明白是咋回事了,于是她蹒跚地追着,但怎么追都没有用了。她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跌坐在路上,老脸上淌着浑浊的泪,越发让人不堪忍睹。好心人扶起她,安慰道:“老人家,没收了就算了,还是回家吧。”
    那时候,我刚买了她的鸡蛋,还没走远,亲眼目睹了这一惨淡情形。时隔多年,再也没有看见她背着背篼缓慢地走在大街上,也再也没有那些葱的影子。
    也不知道老人说的棺材本攒够了没?甚至不知道老人是否还活着。或者早已被黄土掩埋了?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所能知道的便是一介平头草民,尤其失去经济来源的年迈孤寡老人。你若想在罅隙里求生,你只有拼命地在地里刨食,向土地乞食,除此再别无他法。在这溢满瓦砾的尘世里生存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儿,被城市驱逐的命运踩踏出一道血泪。
    我似乎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破碎的声音,大概什么东西跌落下来。



作者简介:叶墨涵,蜀中女子,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社团副社长。从事建筑行业,业余喜好写作,作品散发于《山东文学》《辽河》《华东文学》《诗歌周刊》《散文诗世界》等期刊。崇尚作文如做人,虔诚、坦然、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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