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三:母亲的冻米糖糕
临近年关,大街小巷里又穿梭着人们置办年货忙碌的身影。超市里的各种小吃糕点更是琳琅满目,但母亲纯手工熬制的冻米糖糕,总是不经意地穿越时空拨动我的心弦。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一年当中最幸福的莫过于新年的日子。碗柜上贴好了“五味调和”,牛栏鸡笼上贴好“六畜兴旺”,就连楼顶口也贴上“登高望远”。红纸黑字里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展望。
小时候,用祖母给的三五角压岁钱换来几个气球,咬上一口母亲亲手做的冻米糖糕,酥脆自如,口齿留香。穿着母亲无数个夜晚在煤油灯底下一针一线缝制好的布鞋,在老家晒谷场上,欢呼雀跃,呼朋引伴。年味十足的光阴,多年之后也依旧是梦里最幸福的一段年少时光。
记忆中的农历十月,等到糯谷大丰收时,母亲便会让糯谷在火热的太阳底下暴晒三两天。直到亲自用嘴用力一咬发出“蹦”的声音,母亲才放心地将晒好的谷子倒入家里那台摇摆不稳的大风车筛选。记忆里,大风车里一动,就摇曳出生活里一步一步的希望。
腊月初霜冻时节,是制作冻米的日子。母亲把颗粒饱满的糯谷放在自家井水里面浸泡一整天。然后洗干净做酒席才用的大甑,将浸泡好的谷子倒入大甑里面。灶炉里添好父亲在农闲时荒山野岭里砍来的树枝。一小时后,厨房里便弥漫着一股糯米的清香——那是在熏蒸中已绽开笑容的糯米粒。再经过冷却后倒入簸箕,放在老家的屋顶,晾晒个三五天。经过室外寒冻之后的晾晒,糯米粒才会更有嚼劲,但营养却没有流失。年少的我在听完母亲的一番解释后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最后,经过碾米机脱掉糯米粒的外壳,晶莹剔透的糯米粒煞是好看。
到这里,冻米糖的制作工序却只完成了一半。
洗晒好自家产的芝麻,剥好花生。准备好棕子油、米糖、白砂糖。先是用油把经过几次加工而精选的糯米倒入烧好的热油中,一下锅,发出“磁磁”的响声。似乎连糯米也知道自己在经历锤炼成人间的美味。
火候是关键,火太大容易把糯米烧焦,火候不够油炸出来的糯米不够脆也不够饱满。因此,这时用来作燃料的首选家里的稻草。母亲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干净利索,力求完美地完成每一个细节。要赶工,有时忙着中饭也忘记吃。
最关键的一步是熬糖。熬的糖分太嫩,冻米糖糕容易散架根本无法成形;熬的糖分太稠,吃起来又会影响口感,有时还会有一种苦涩味。
刚开始做时,没任何经验的母亲也常常会把父亲数落半天,怪他一心抽烟没有看好锅里冒出的热气,不服输的她又一次“重整雄风”……摸索了一两年后,母亲做出的冻米糕口感非常好,得到邻居和亲友的一致赞扬。
索性,母亲尝试着多做一些,挑到小镇上去买。为了在集市占个好位置,冬天里,每天早上不到四点,母亲就打着手电筒,和父亲各挑一担,去集市上卖。
父母肩膀上挑起的何止是冻米糖糕,更是一家老少过年的希望。
日子随着母亲这手绝活,开始有了一点点好转。做好的冻米糖糕堆积在厢房里,像极了一座座小山。深夜里,母亲在案板上切割冻米糖糕发出“咚咚”的声音。枕着这些困苦生活里柔情的声音,我常常在冬日里做着美好而又踏实宁静的美梦。
生意好时,父亲还会买来一些荤菜,母亲开心地为我们兄妹夹菜,鼓励我们要好好读书。“这种手工活确实会赚点小钱,但是有太多的操劳和辛酸。”想起了好几次没做成的冻米糖糕,母亲抹着眼泪心疼不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的这手绝活在小镇上慢慢地有了一点点名声,隔壁村的很多乡亲开始上门来我家提前订购。母亲在确保斤两足够时总会多给乡亲带上一小袋,嘱咐乡亲带给孩子先解解馋。
母亲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那是大字不识的她一生当中最引以为豪的骄傲和洒脱。连邻居三婶也说:只要谁说来两斤冻米糖糕,母亲就如同吃了兴奋剂一样全身有使不完的劲,立马把饭碗丢在一边忙碌起来。年关临近时,为了多做些冻米糖糕,常常是通宵达旦。实在太累时,她会感觉脚都快站不稳,叫父亲给她搽红花油,休息几分钟后又开始忙碌。
再后来,在母亲虔诚地磕头作揖的朝拜中,我竟然顺利地通过了教师进城招聘考试。工作调动后,母亲随我来到了城里。告别了她生活了大辈子的土地,母亲依依不舍地收拾好这些制作冻米糖糕的工具,开启了帮我看娃的日子。
在外人看来母亲随我来到了城里享福,但冷暖酸楚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工作的重压,生活里各种鸡毛蒜皮,生活的天空下,开始有了一些不愉快的音符。
母亲开始学会了和楼下的阿婆一起大清早去超市排队买特价菜。每次丢垃圾时也会试着捡回一些塑料瓶和各种纸盒。为了买上便宜的菜,她常常从东街跑到西街货比三家。有好几次因为她买菜回来较晚,我担心上班迟到,把她数落了一顿。甚至有一次,我和同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她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盒,我责怪她太让我没有面子。她却自我解嘲:我不偷不抢,捡垃圾也有错吗?
期末考试那天的清晨,我因要赶着去学校值日,匆忙之中把一碗面条打翻在地。母亲示意我先去上班,自己却弯下身子,用筷子把地上的面条收拾好。晚上倒垃圾时,我想到了早上的一幕,出乎意料的是,垃圾桶里没有倒掉的面条。我很诧异,母亲坦然地在一旁说:是我用开水烫过一遍后,吃完了。我对她火冒三丈:这么脏能吃吗?我们家就是再穷也不缺这面条的钱吧?
母亲用围裙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很无措,就像小时候的我犯了错误之后的各种害怕和委屈,还不住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不碍事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活得如此畏畏缩缩……
前几天,母亲说要回老家过年。走之前她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个袋子,说:“里面装满了一家大小穿的棉鞋。妈老了,也帮不上你们啥大忙。鞋子是自己缝制的,布料是制衣厂里别人搬厂清理处理的,我又整理过的,鞋底是平时买垃圾的钱换来的。总之这些鞋没花一分钱。你们在城里过年啥都要买,凑合着穿吧。”
我听着母亲这些伤感的话语,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下。在离别的车站,我递上我半个月的工资,嘱咐她和父亲都买好过年的衣服,再办些年货。小的时候,我常常牵扯着她的衣角,她去哪我跟到哪。可是现在她执意要回乡过年,我却因种种原因不能跟她回去……
如今,我们都已长大了,有些东西也跟着丢失。就好比母亲的冻米糖糕,再也找不回了。人生里总有很多滋味,总要熬到一定的年纪,才懂得去细细品味。或许母亲说了一辈子的谎,可她的每一句言不由衷都是爱我如初。
残冬已过,立春来临。立春过后节气上也就意味着此后的每一天都值得期盼。温暖美好,纷至沓来。默默地在心底祈祷:愿母亲往后的生活,能够复原到她以前做冻米糖糕的灵气与生机。
母亲,岁月里永不消失的温暖。母爱,守望在岁月路口的等待。我知道,即使生活没有对母亲温柔以待,母亲却依然还我温暖如初,那都是因为母爱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演绎成了春天的小河。
亘古不变的母爱像极了小河里的溪水,从我的心底缓缓地,缓缓地流淌……
2021年立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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