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胜到刘邦(秦楚经纬代前言)
从陈胜到刘邦(代前言)
在历史教科书及一般人的心目中,一提起早期中国历史,其叙述总是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这种历史区分,讲起来很顺口,听上去也很习惯,但依菜九的菜鸟见识,在秦与汉之间至少应该还有一个独立的时代。无独有偶,吾道不孤,不认同流行历史区划的人还是有的。如在2001年徐州召开的两岸两汉文化研讨会上,来自台湾的苗永序先生提出秦汉之间有间无间的问题。他认为,早期中国历史明显数漏了一个朝代,楚霸王项羽主政五年,应该遵从历史事实,以其列在汉以前算一个朝代。这里应该指出,可能是祖籍徐州的缘故,苗先生此论,有为自己的家乡在历史上争得一席之地的意图。而一旦深究起来,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菜九与苗先生之属饶舌,正是史学的老祖宗司马迁将这个时代单列了。因此,菜九与苗先生等人的所谓奇特想法并非少见多怪,而本书所命名的“秦楚”更非杜撰,正是隐合了司马迁的著史宗旨。在传统旧学中,没有人会认为这个提法是一个问题。因为司马迁明显将楚列为秦之后,汉之前的一个政权,这不仅有《项羽本纪》,而且有《秦楚之际月表》。
只是到了现代,这个问题就出来了,因为我们现在将历朝历代简化为一系列的表格,这其中就根本没有楚的地位,仿佛秦一结束,就是汉,而这恰恰不符合历史真实。
是不是因为由秦入汉的过程实在太短,不足以称一个朝代,于是后人图省事,将这个短暂的时代给省略了。从现存的历史排比来看,也并非如此。即以方诗铭先生所作的《历史纪年表》(差不多所有历史表都遵循了此表)为例,其中很有一些根本提不上筷子的小政权赫然触目。如公元301年的司马伦(篡位只数月时间即败);公元303年的刘尼(由张昌立为汉天子聚众数万,为患数月);公元320年的句渠知(仅一月而败);公元370年的李弘(自称圣王,年号凤凰,仅一月即为讨平)。这些昙花一现的短命政权,却堂而皇之地在包括《辞海》在内的各种历史年表中榜上有名。试问,这些小政权又有哪一个能与秦楚之际的陈胜、义帝、项羽、魏豹、黥布、田横等人相提并论,如果不是这些表,可能人们根本不会知道,但并不妨碍它们出现在后人的这些历史表述里,真是奇哉怪也。如果这些不成气候的小政权可以出现在历史年表中,那么,秦楚期间存在的各种政权就更没有消失的理由了。难道在中国历史长河中还有什么时期的激越动荡能与秦楚之际相比,难道那些令人非常陌生,感觉上不三不四的小政权的重要性能超过陈胜、项羽?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司马迁的历史排比中,甚至于有秦一代都未能单独列为一个时代,只是将有秦一代以《六国年表》的形式,与各诸侯国混排为一体,其重要性应该说比不了秦楚时代。那么,现今各种图书中,秦一代的凸显与秦楚一代的消失这个事实,无疑使后世的史家脱不了数典忘祖之讥。可能作为一个时代,秦楚之际确实短了一些,但它确实是一个动荡异常、激动人心的时代,而且是可以专属于某些人的时代,我们不妨干脆认定其是专属于陈胜吴广、刘邦项羽的时代。
根据《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秦楚时代所指时段为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起义始,至汉五年後九月止,时间跨度为八年。其特点是秦未灭,汉已兴;秦已灭,楚称霸。《秦楚之际月表》总结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除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对“秦楚”之名,清代学术巨子钱大昕在与《史记》专家梁玉绳氏的辨难时的说法最具说服力。钱氏曰:“足下谓《秦楚之际月表》当称秦汉,不当以楚踞汉先,俨然承周秦之统。其意诚善,然蒙未敢以为然也。史公著书,上继《春秋》,予夺称谓之间,具有深意,读者可于言外得之。既举《月表》一篇,寻其微旨,厥有三端:一曰抑秦,二曰尊汉,三曰纪实。何谓抑秦?秦之无道,史公所深恶也。秦虽并天下,附书于《六国表》之後,不以秦承周也。及陈涉起事,秦犹未亡也,而即侪诸楚齐燕赵之列,则犹六国视之也,虽称皇帝者再世,与楚之称霸王等耳。表曰秦楚,言秦之与楚匹也。何谓尊汉?史公以汉继三代,不以汉继秦,若系汉于秦之下,是尊秦而贬汉也。《十二诸侯年表》不提周而周尊,《秦楚之际月表》不提汉而汉尊。秦楚皆亡国之馀,以汉承之,失立言之体也,陆贾《楚汉春秋》,其命名不如《史·表》之正也。何谓纪实?楚虽先亡,汉王之国,又项羽封之秦亡之後。主天下命者,非楚而何?本纪既述其事,而表又以《秦楚之际》目之,言天下之大权在楚也,此亦实之不可没者也。”(《潜研堂文集·与梁耀北论史记书》)司马迁的历史观是,“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而无论是嬴氏之秦,还是项氏之楚,都不是三王之道上的一环。深究起来,在汉以前相继操天下之权的秦与楚,除了同为时间短暂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以暴政当道,并由此被後世史家公认作是由周至汉的过渡阶段。只有继秦楚而起之汉,才是三王之道上的正道。所以说:“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诚然,封建时代的学者之史识有其时代认知特点,未必能得到后世的认可,但就实际情况而言,秦楚当道时的不得人心却是事实俱在,不容抵赖。在司马迁眼里,秦兼并六国之举及一统後的施政,只是为汉驱除而已。故云:“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秦楚之际月表》)从此,为某驱除甚或成了评论朝代更替时的专用名词术语。
如果我们认可司马迁这个时代分界与跨度(不认可行吗),就可以将其视之为由陈胜开创、由刘邦收功的时代。那么,这个时代只能专属于陈胜吴广、项羽刘邦。为什么老要提到陈胜项羽这些人,因为所有威武雄壮的旋律基本上都是由他们几个奏响或导演。这个专属于陈胜吴广、项羽刘邦们的时代,同时无疑也是中国历史长河中最惊心动魄的时代,至少菜九是这样认为的,司马迁也是这样记的。在此前司马迁的各历史年表中,都是以年纪事,有时常常还一年甚至于数年无事。只有这个时代,非得以月纪事,即使这样还记不过来,或者说搞不清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因太史公本人没能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排得更明细一点,就给后人制造了无数误读的机会,而厘清这段历史也吊起了从专家到爱好者各色人等的足够胃口,留下了无限多可能也永远无定论的工作要做。本书也相当于某种厘清工作的汇报,因为材料的阙如,到底取得了多少进展与价值还没什么把握。但材料的阙如是普遍性的,所有进行这项工作的人都基本上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而这项工作还不得不做下去。于是丑媳妇不怕见公婆,研究得不尽如人意,也必须拿出来见人。就让我们大体上用司马光的叙述顺序为叙述框图,再用司马迁的材料加以印证,力求在前人表述的基础上有所进步。而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不是自己说了算,相信广大读者眼睛雪亮,自然能认出本书的价值及谬误。菜九也非常希望自己的疵谬能被指出,以利自己增长见识,提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