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二师史锡腾——援越抗美生活系列纪实之十一:桥上遇险

——援越抗美生活纪实


11.桥上遇险

市求大桥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首先落入我们眼帘的,就是桥两边高耸的钢铁桁架,就像上海外北渡桥上的那种。假如把下面的桥面比作一条宽敞的巷道的话,这高高耸立的钢架就像是树立在路两边的高层建筑,从桥的一端看过去,过桥的车辆就在由桥面和钢架构成的一个巨大U型槽中间通过,过桥的车辆在钢架的保护下是非常安全的。这种钢架与下面的梁紧紧地固定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结构。这就是桁架式钢梁。除了安全外,它的强度特别高,可以承受更大的负载,加大桥孔的跨度。
当我们转到上游,从桥的侧面看过去,整座桥的面貌就呈现在大家眼前。
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公路铁路两用桥。大桥有三个桥墩,四孔钢梁,全桥大概有200米长。尽管是丰水季节,江中的水位很高,但几座桥墩在水面上还是亭亭玉立,显示了整座桥的不凡气度。由于美机轰炸的结果,原有的四孔桁架式钢梁只剩下靠岸边的两孔,中间的两孔已经落入河中,两孔军用梁代替了它们架在原来的位置上。在桥墩附近水面,还可以看得见它们扭曲的残骸部分露出河面,给人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军用梁,实际上是一种可以用来拼接任意形状桥梁的基本构件单元,是用轻型钢条铆成的三角形框架,形状有点像厚厚的三角形蛋糕。各个底面对角线之间用角钢牵拉得紧紧的,以保持各个面之间的稳定。在使用的时候,把这些构件用固定螺栓拼装起来,根据实际需要构成一片片不同尺寸的三维实用钢梁。比起原来的钢梁来,军用梁牢固程度就差一些,但它轻便、灵活,便于运输,确是战争时期抢修桥梁的最好器材。这两孔军用梁架在桥面以下,没有了高高耸立的桁架,就像一排整齐的牙齿中间缺了两颗,缺少了原桥的气派,但是,随时保持大桥的畅通,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桥的桥面中间铺着铁轨,两边用木板铺成公路路面,上面既可以通火车,又可以走汽车。火车来时,暂时停止汽车通行,让火车优先过桥,火车过后,再放行汽车。它把市求河(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们一直没有弄清楚,好像叫桥江吧。由于大桥所在之处的地名叫市求,为简便起见,大家就把这条河称为市求河了)两岸的一号公路及河友铁路连在一起,再加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无疑是连接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这座桥就是我们九连的防区,是我们工作和战斗的地方。说得更确切点,这就是我们的阵地和战场。
不过现在这座桥上不能通行火车,也不能通行汽车,因为我们连队正在对它进行全面的维修。前一段在美机的猛烈轰炸下,它已经伤筋动骨,桥墩已经残缺不全,钢梁已经动过手术,钢轨已经弯弯曲曲。尽管在关键的时候也能通车,但它完全是在带病工作,就像一个脊柱已经受到严重损伤的男子汉还在死死咬住牙关,挺着腰杆,硬扛着身上背负的重担。1968年春节后美机停止轰炸的这段时机,给了越南北方铁路线上的所有大桥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它们一个动手术的机会,北线的红河大桥、安员大桥、北江大桥、谅山大桥,还有西线的多福大桥、越池大桥等,立即开始全面维修,我们九分队的全体战士也立即将全部兵力投入到市求大桥的维修中去。这是一次全面、彻底的维修,桥墩受损的部位要加固,变形的钢梁要更换,钢枕要重新固定,钢轨要全部换新,甚至落在桥墩周围水域中的变了形的废钢梁也要清除干净。

今日市求大桥仍然屹立在江中

我们来到之前,老战士早就在桥上工作多时了。
六月份的南方已经是盛夏,在炎炎烈日的烤炙下,他们一个个皮肤黝黑,汗水满头,全身透湿,正在进行紧张的施工。为了保护皮肤,他们不得不身穿厚厚的工作服,头戴绿色盔帽,肩上还围着棉布护肩,手上戴着帆布手套。他们中有人手持大扳手,在钢梁的各个接头处,将固定螺帽一个个拧紧,也有人用U型螺栓把木枕固定在梁上。但更多的人正在桥上搬运枕木和钢轨。钢轨,两个人抬一根在桥上晃悠悠地前进,而枕木,却是一人扛一根还一路飞跑。据老同志讲,一根钢轨有两百多公斤重,而枕木是红木的,一根也有一百多公斤重。把公斤折算成市斤,他们肩上的担子起码都在两百斤以上。我想到自己当年读书时也下乡劳动过,肩上也曾挑过几十、上百斤的担子,但短距离还可以坚持一下,多走几步肩膀就受不了了,要是真正被分配到施工班,恐怕还真是难以坚持下来。领导将我分到炊事班,也许还是对我这个“知识分子”的一种照顾吧。
在桥墩下面,也有人员在水下施工。那是潜水队员。潜水队,是我们铁道兵部队中的宝贝,他们不是九分队的战士,而是直属于师部或兵部。每每遇到水下的复杂情况,就请他们前来水下作业。现在,一条浮囤停在江中心,囤上摆放着氧气瓶、胶管等潜水用具,几名潜水员背着沉重的潜水服,拖着胶管,时沉时浮地在水中的废钢梁周围摸索。而在钢梁上面,蓝色的弧光一闪一闪,有战士们在用电焊枪切割弯曲的钢架,把它们一点点地清除。
“哎呀,那么大的钢梁是怎么驾到桥墩上去的呢?”新战士金银洲看着大桥上的两片军用梁发出不由自主的感叹。那两片梁显然是不久前刚架上去的。这个问题在我的头脑中已经萦绕了半天,
架桥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刚刚上演过的《铁道兵战斗在成昆线上》纪录片里,就有架桥的场面:一列编有平板车、吊车等特殊车辆的列车停在高高的、已经架好的桥梁上,巨大的吊臂把一片同样巨大的梁慢慢吊起,然后把它稳稳地搁在前面的两个空桥墩上。那么巨大的梁,没有现代化的起重设备,想要把它不偏不倚地搁到那么高的桥墩上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在我们的视力范围之内,根本见不到架桥机的踪影,这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便随口边说了句:
“应该是用架桥机吧。”
连长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架桥机?我们可没有。我们只有扒杆、绞车、钢丝绳、千斤顶,再就是战士们的双臂和肩膀。你们看那边。”
在河岸的另一边,靠岸停着一艘汽艇和两条浮囤,浮囤上安有吊杆和绞车,还放有一大卷钢丝绳。
  “就靠这些?”我们都睁大了双眼。
“对,到了架梁的时候,这些工具了就要派上用场了,当然也离不开这几个浮囤。”
在战争前线,肯定是不能指望架桥机那种庞然大物的,就是老美的炸弹同意我们将它们运到前线来,我们也没有那样的运输能力。但是,具有丰富施工经验的战士们却有他们的一套土方法。这就是,先把钢梁装上浮囤,并在浮囤的舱里面灌满水,使它刚刚露出水面。一个浮囤承载不起,就把两个、三个拼在一起。汽艇把浮囤拖到两个桥墩之间固定好,然后用钢丝绳将钢梁拴牢。战士们摇动绞车把梁吊起来,在两个桥墩上方定好位,让钢梁缓缓落在桥墩上。
当然,架梁的办法远不止这一种,其它还有用土龙门架加绞车的方法,用抽水机调整浮囤舱里的水位来调整高度的方法等等。总之,战士们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解决了在设备不足的情况下架桥的难题。

桥上抢修

为了体会一下桥上施工的感觉,在连长的带领下,我们走上大桥。
在武汉时,常常到长江大桥上去玩。在桥面上散步,既轻松又惬意,扶着桥栏杆,看着滔滔的江水从脚下流过,望着轮船顺江而下,再吟诵几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或“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诗句,无不充满着诗情画意。
这条河流比不上长江宽,大桥也没有长江大桥长,更没有长江大桥高,但眼前的异国的风光,比起武汉来更吸引着我们,我们一个个高兴地向桥上走去。但是,才向着桥中间跨出了几步,前面的人就再也不敢前进了。我到了前面一看,天哪,这叫什么桥,这分明是一架高高横在江面上的天梯。
原来,这座桥虽然是公铁两用桥,但只有一层,即汽车与火车走的是同一层桥面。整个桥面的结构特别简单:巨大的钢梁上横架着钢枕,每两根钢枕间的距离大约半米,钢枕上再铺铁轨,供火车通行,铁轨之间及两边的空隙则用木板铺满,让汽车与行人行走。现在这座桥正在维修期间,供人行走和汽车通行的木板桥面全都被拆除了,只剩下一根一根的钢枕横在桥上,钢枕与钢枕之间却是空空如也。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我们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走到桥中间才发现,原来从桥面到江面有差不多五、六层楼的高度,我们现在正处在十几米的高空,手边没有一根扶手。双脚站在桥上,就像站在水平放置的巨大天梯上,哪怕站在那儿不动也感到胆战心惊。横下一条心,挣扎着又走了几步,我们就再也不敢动了,特别是眼睛不知该怎么办:看着脚下吧,只见下面江水滔滔流过,让人头晕目眩;闭上不看吧,又怕不小心一脚踩了空,掉进滔滔的江水之中。此时此刻,我们看着抬着钢轨、扛着钢枕在桥上飞跑的老兵,才真正服了他们。
当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大桥中间时,已是满身大汗,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长长地喘一口气,开始关注一下四周的环境了。
桥下的河流与流经武汉的一段汉江差不多,河面不宽,但水量丰富,特别现在正是越南的雨季,湍急的河水已经冲到了岸边。河水两岸,远远近近曾经都满眼是稻谷,处处是竹林,清翠苍绿的广袤土地,孕育着数以万计的越南人民。现在,美好的景色遭到了美机炸弹的破坏,和平、安宁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在大桥的附近,只见得到处是弹坑累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在不远处的小山头上,看上去好像没有几棵树,只见一片片黄土露在外面。这里已经被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翻过几道,绿草和树木都被炸完了,留下稀稀拉拉像瘌痢头一样的山峰。但是仔细看,隐隐约约仍然可以看到经过伪装的高炮群,再仔细观察,大桥周围这样的高炮阵地还有几个,大致都是分布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就是这些高炮部队(还有我们铁道兵的高机连)日日夜夜在保卫着这座大桥。据连长介绍,这些高炮部队有的隶属于越南人民军,也有的是我们中国部队。在前两年,还有苏联、捷克等东欧国家的炮兵、导弹部队,甚至还有来自朝鲜的女炮兵。走在一号公路上,就像来到了世界军事博物馆,什么国家的军人都有。现在,这些国家的部队都撤回去了,但中国的铁道兵、工程兵、高炮部队仍然留在越南战场上坚持斗争。这些援越部队在过去几年都有很大的牺牲,特别是高炮部队,越是在轰炸激烈的关键时刻越是要顶着上。整个阵地被敌机击中,全体将士都牺牲在岗位上的例子屡见不鲜。

“连长,这个地方是叫市求吗?”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对啊,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连长可能觉得我问了个傻瓜才会问的问题。
“那么,这儿是个城市吗?”
“这儿曾经有个城镇。”连长把“曾经”两个字说得很重,很显然,现在他已经知道我问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了。
“那么,这个城镇在哪儿呢?”另一个新兵问道。
“这个城镇……”
连长的话被几声清脆的枪声打断了。他向空中看了看,立即严厉地对我们大声命令:
“防空,快下桥隐蔽!”
桥上施工的老兵已经收拾好了工具,迅速向桥下撤离。但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几个新兵还在嘻嘻哈哈地问这问那,没有丝毫着急的迹象。连长急了,再次大喊道:
“刚才的枪声是防空警报,真是敌机来了,不是演习,大家快下桥隐蔽!”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国内的和平环境,而是战争中的越南。敌机真的要来了,炸弹随时可能落在我们头上。这不是演习,更不是开玩笑。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严峻起来,一个个急不可待地准备向桥头方向跑。可是,大家刚要迈步,就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几米的高空,脚下踏的是两根细细的钢枕,再下面是湍急的江水,让人头发昏、眼发花、腿发软,好像马上就要落入万丈深渊。想找个地方扶一下,可身边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暇考虑即将要来的敌机,只是站在桥上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空中连续两声巨响,紧接着是飞机在很高的天空急速飞过的声音,所有的新兵像接到命令似的,一起趴倒在桥面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就是短短的几分钟吧,天空已经恢复了平静。终于,解除警报的枪声再次响起,同时,我们也听到连长大声命令:
“防空警报解除,大家起立。”
一个个从桥上抬起头来,发现我们的连长还站在桥上,焦急的脸上满是汗水,甚至连上衣也湿透了。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眼看已经无法将我们从桥上撤下去,只好一直就站在那儿陪着我们,紧张地关注着天空的敌情。现在,敌情解除,但是连长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中恢复过来。当然,他早已见过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世面,现在只是为我们这群新兵担心而已。他严肃地说:
“同志们啊……幸好,这次来的只是一架高空侦察机,假如是轰炸机的话,结果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在战争中,大桥是敌机轰炸的重点军事目标,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地从桥上撤退,到远离大桥的地方隐蔽,极可能会造成重大伤亡。刚到越南时,有人不了解这个道理,敌机来了就往桥下躲藏,结果等于自己把自己送入了虎口。这样惨痛的教训还是不少的。”
不过,不是我们不想跑,而是不敢跑。看来,要想适应战争的环境,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光是在桥上走路,这一招就够我们练一阵子的。

  

作者重访市求市,背后远处是市求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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