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父亲 2024-08-07 02:50:51 父亲 1我的父亲相信了风水先生知仙的话,以为我连续三年考不上大学是因为爷爷的坟地没有选好。他思索了几个晚上,拉了几次调动情绪的二胡后便动了迁爷爷坟的念头。他的念头在心里坚定下来像块铁,但是还是渴望有人能理解,于是他得空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村里人听。村里人说,别瞎胡折腾啦,继诗根本不是上学的那块料,考了三年没见考上个啥,这大脑就像齿轮子,滑了。再说了,考上了又怎么样,那么一大笔学费怎么弄去?养儿为防老,把儿子送进城里去,他吃香的喝辣的去啦,还能记得起你不也不一定。这样的话父亲听人说了不下一百回,但父亲还是一心想让我上大学。父亲觉着上大学是一条出路,在乡下一辈子人不会有出息。父亲觉着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像自己那样过一生。父亲希望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倒不是为了什么,出人头地是追求。人总得有那么点追求,这是父亲常说的话。我问,爹,你的追求是什么?我的父亲摸着头皮想了想说,我的追求就是你啊!我说,我怎么成了你的追求了呢?父亲笑呵呵地说,我老啦,没有了追求啊,你还年轻。我的母亲虽然也希望我能上大学,但是性子急躁爱发脾气的她意志不坚定,别人一说三道四她就对我失望了。我母亲认为我下了学,订了亲,过两年一娶,隔年生个娃,这日子过下去也不比别人差就行了。祖祖辈辈这么过,你还能指望鸡窝窝里面飞出个金凤凰?这是母亲的话。父亲则历史感深重地对母亲说,咱们家三代都没出个人才啦,本来有许多人可以成为人才,可是因为没有坚定的目标就成了庸才。我相信铁杵磨成针,只要功夫深!如果继诗将来出息了,咱们脸上也有光啊——要把眼光放深啊!目光短浅的母亲说,咱就这一个儿,将来到城里去了,想见也见不着怎么办?父亲大义凛然地说,继诗上了大学,成了人才,那怕有一天我死了,别人指着我的坟头说,这是大学生的爹,我也就值了啊!继诗上了大学,一个月的工资比咱一年挣得多,到时候娶个电视里的媳妇,生个又白又胖的娃,让你抱去,让你去亲去,到时你到了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现在的选择是正确的啦。三句好听的话哄得母亲喜笑颜开。我觉着父亲真是可笑,但是我不敢笑,怕伤了父亲的心。父亲既然一心为了我想说服母亲,我只能当他的同谋。母亲问我,继诗啊,你说你到时候会不会像你爹说得那样?我不好意思,不知将来地点点头。我听到父亲在心里对我说,儿子,你要大声地说,肯定地说,是。那样你母亲死也心甘情愿啦。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被自己被好听的话哄得开心吗?你以为你爹我真的傻啊,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图你考上大学享你的福啊,儿子,你错了。俗话说得好,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我是希望你能向高处走啊,我是希望你能离开这让人活着没大出息,没大意思但还离不开的泥土地啊,我是想让我们祝家的子孙后代能像城里人一样过着文明先进的生活啊!你在城市里,这一辈子,有个工作的本事,立住个脚,有几间歇身的房子我也就满足了,我与你娘住在这房子里,能动就能有饭吃,不能动了还有你妹妹照顾,你就放心地过你的生活吧——如果你真的能考上大学的话。2我反对父亲迁爷爷的坟,我说,现在啥年代了,还迷信这个!父亲说,风水的事,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你知仙表叔三年前就说了,咱们家要想出个人才,得迁坟——咱们村有七个出口,分别是东、南、西、北和东南、西南、西北——父亲从嘴里不卫生地沾了点唾沫在八仙桌子上写了个“井”字说,缺一个东北不能成个“井”字——我们的政治文化中心首都北京在咱们的那个位置——东北方!这个“井”字像什么——像古时候的八抬大轿,轿缺条脚怎么抬得起来——你知仙表叔说得很有道理啊——这就是咱们村不出人才的原因啊!我见父亲说得正儿八经有根有据,示意他再说下去。父亲神情严肃地说,我想让你爷爷的坟迁到东北那片洼地,那是片风水宝地哩,把你爷爷埋在那里等于是铺了一条通向大学的路,等于是有了支起八抬大轿的轿夫,继诗啊,你的爷爷都给你做轿夫,你再不用功,可真是白活人了啊!我低下一向有点骄傲的头,一语不发。我的母亲说,这迁坟还得请人劳亲,吃吃喝喝下来得一千,这钱哪儿来啊?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李村大队支书帮林家有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还会说话,可是到四岁时变成了个哑吧。帮林一家踏破了医院的门,济南、北京的大医院都去了,也没瞧出个啥原因。知仙说,这是祖上风水不好。帮林不信鬼神不信风水,根本不信这一说。倒是他家里人迷信这些,出钱请知仙看了风水。知仙拿着罗盘说,你们家孩子的病出在他爷爷身上。孩他娘感到奇怪,她说,他爷爷都死了八年了,怎么会出在他身上呢?知仙说,他爷爷的坟上有棵大树,树根钻透了他爷爷的脖子,孩子就哑了。帮林家里人不信,可是不信孩子的病不好,只好半信半疑地信啦。结果打开坟一看,还真是那回事。迁了坟,孩子不久就会开口说话了——他说迁了坟咱们继诗就能考上大学。母亲也听说过这事,见父亲拿了个身边的活例子,便不心疼钱了。母亲说,把咱家养成的大肥猪卖了吧,卖了办事。继诗能考上大学,我什么都豁出去啦!我不挣气地说,要是考不上呢?父亲和母亲有些生气地盯着我。过了一阵子,母亲说,考不上也得考上,你没有退路啦。父亲卷了一支烟,过了一阵子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只要用心去学去考就是了。我点点头说,爹,我觉着这钱没必要花,一头大肥猪,吃了不好吗?父亲的眼神里写着此言差矣的语言,后来他觉着没必要就此事争论下去,于是话题一转说,乡间迷信早些年我也不信,我们注重科学的现实,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心理和精神对我们的影响,俗话说入乡随俗,适者生存,我们在乡下得尊重乡下的现实,这钱花了还能挣,这考试的事,不能耽误,你就全当真有那么回事好啦!3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在乡村乐队吹吹打打的声响中,父亲请人挖开爷爷的坟。潮湿的黄土被一层层挖开,露出了腐朽坍塌的棺木。揭开棺木,一股难闻的气息弥漫开来,起坟人捂着鼻子退了出来。父亲上前给那人发了一支过滤嘴香烟。那人接过烟来说,跑跑味再起吧!当爷爷的骨身像植物的茎块一样展示在众人面前时,父亲看到已变得灰白的骨架,内心十分沉重。他用手抱着爷爷的头颅,语调激动语速缓慢地说,爹啊,儿给您迁个新家啊,您在这一片土地上吃了一辈子苦,不想让您的孙子也像您那样吧?您要是不想,就想想法办让继诗考上大学。我活了这半辈子没有什么指望啦,我的指望压在继诗身上,您不能再像当年要求我那样要求继诗——只会种田有啥出息啊,说实话,当年您的那种想法太自私太保守啦,儿子养大了不是属于一人一家的,也不是为了让他孝顺爹娘的,那样不会有啥出息,他能飞就得让他飞向更广阔的世界,他不飞应该赶着飞,要是实在不是那块料,也只能留在田里家里做牛做马啦——咱家继诗是个想飞能飞的孩子,你要在阴世里想想办法扶他一把啊……爷爷的骨头不会说话,如果会说话,他老人家一定会深明大义地说,有根,你这个不孝子,你把我这把老骨头拿去熬汤给继诗喝了吧!父亲用手一块块把爷爷的骨头放到崭新的棺木里,让人抬到知仙相好的那块洼地埋了。洼地添新坟,爷爷的坟显得孤零零。我从学校回家带粮草时,父亲带着我去看爷爷的新坟。我看到满地娇嫩的小草小花,动手采摘了一些,束成一把,放在了爷爷的坟上。父亲看着坟头上的花草,若有所思地望望天。蔚蓝的天上漂着几朵白云,安静悠然。4七月的太阳照在父亲赤裸的背上,父亲手握一把镰刀弯腰割麦。他动作干净利落,小麦一片片放在他的身后。我十七岁的妹妹头顶着新鲜的草帽,喜欢唱歌的妹妹,已经订了亲,过两年十九岁就要出嫁的妹妹抬眼望着密密麻麻的小麦,有点儿发愁。她累酸了腰,汗水从她白白嫩嫩的皮肤里浸出来,打湿了她的花衣裳。她走到父亲身边说,爹,咱们叫辆收割机来吧,收割机一会就收完啦,一亩地才收十块钱。父亲说,十块钱好挣吗?你哥考上大学得好几千,少一毛钱人家也让他进不了大学门。生了十几年皮肤病的母亲忍受着太阳的炙烤和麦芒的蛰疼,任劳任怨地说,割一点少一点,总有割完的那一天。母亲借着说话的机会直了直腰,用手抹了把汗水。她感到皮肤痒痒,便用指甲咯吱咯吱地挠,抓得皮肤出了血珠子。妹妹看地眼里心疼又生气,娘,你不要抓了嘛,越抓越痒,越抓越厉害。母亲一脸愁容说,唉,这病也没钱治,我就等继诗搞好了给我治这病了。妹妹呶着小嘴哼了一声说,你就别指望他了。母亲说,妮子,我不指望她还指望你不成?父亲有点不快乐地说,割麦割麦,别说闲话啦!七月的太阳把空气烤熟了,人就像蒸笼里的馒头,馒头没知觉,人可是有血有肉。那滋味早几年没上高三的时候我也曾经尝过,那时我也曾发誓要考大学。不为别的,就为了能逃脱那在太阳下干活的命运。父亲说,你这种逃避心态说明你是个不能吃大苦,耐大劳的人,这样的话你能干成个什么大事业来?父亲说,即使有一天你成为城里人,不要忘记你的根在乡下,知道啵,乡下人最朴实,就像这小麦。父亲说,无论在哪里,都要下得苦,受得累,苦和累是一种特别的香和甜!我在宽敞明亮,有着风扇的教室里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看到窗外的太阳感到天气的闷热,有一种情绪让我想哭。我想从教室里走出去到麦田里与父母和妹妹一起割麦,我想让自己曝晒在太阳下,让正大光明的太阳透视我阴暗的灵魂。我错了吗?我那种逃避在阳光下工作的想法错了吗?当我把我的疑问说给我要好的女同学时,在城市里长大的她呵呵地笑了,她张开鲜红的小嘴说,你真傻啊,谁心甘情愿一辈子在太阳底下当个农民呢?谁不想到大城市里面生活和工作啊? 5高考时父亲照例从乡下早起赶到县城里,早早地守候在我的学校门口。陪考,他的这一举动几年来成为了村里人的笑料。我第一次高考时他对村里人说,儿子上战场,老子给儿子压镇去。结果,第一年我没考上。村里人说,看继诗他爹那积极的样子,如果是换了他考,说不定能上个清华北大咧!父亲听了这话,黑脸堂子成了红猪肝。他对我说,明年给我挣口气。我点点头。复了一年课,又到高考时,父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成竹在胸地说,没问题。父亲说,好。他没敢对村里人说什么,进城时遇到村里人,他说,我进城看看去。第二年我又没考上。村里传言说,继诗他爹守在考场外面,一支一支地抽烟,像是给儿子上香呢!父亲听了当作没听见,回家问我是不是他去了我有压力。我说不是,是今年的考题出得偏。父亲说,明年再考,我不信考不上。第三年父亲偷偷地守在考场外,见我出来忙问考得怎么样,那急切的神情,简真就像个孩子。我说,我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放榜的日子到了,我又没考上,差8分。村里人说,继诗没考上像没个事儿似的,落榜的好像是他爹。我父亲怕人说三道四,足足有一个月没出门。第四年父亲本来不准备去考场,但是还是忍不住去了。我考试前与父亲见了面,他一言不发,只用信任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他也用眼神制止我说话,似乎我说话所用的力气也应用在考场上,似乎我想说什么他都能懂我不必说,似乎我一说就破坏了一种通向成功的意境。进考场前父亲只是拍拍我的肩,让久经沙场的我感到沉重中的镇定和轻松。我的感觉良好,考完出来带着疲惫的笑容与父亲拥抱了一下说,今年要是考不上,再不考啦!父亲从我的眼神里看到成功的信息,等待放榜的日子里他心情愉快而焦急。村里人又传出话来说,继诗他爹见人就问放榜的日子,像是没记性似的,儿子上学没上傻,他像是傻啦!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父亲一天在家没出门,等我看榜回来听成绩。我回到家,父亲看着我的脸问,怎么样?我说,爹,考上啦,上个北京的大学没问题。我的父亲把手掌狠狠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拍了个趔趄说,好,行!当天晚上父亲喝了二两酒,又拉起了他的二胡,那二胡声声,激扬清越,把村子里的一些闲人都给吸引过来啦。院子里围着几层人,意气风发的父亲敞开嗓子唱起了戏文。他唱得是《王天宝三下苏州》: ……他两人拜罢天和地,入到洞房喝交心(酒) 两个喝罢交心酒,就好似两朵鲜花合一盆一入洞房花烛夜,可喜才子配佳人……晚上唱到一点多,人都渐渐散去了,父亲兴犹未尽。我从房子里走出来让父亲睡觉,父亲说,你准备好了,你要飞起来了,飞吧。6父亲做小本生意,随赚随花,家中没有多少积蓄,我上学的五千元钱有三千多是父亲和母亲求亲戚朋友借的。父亲把借来的钱交在我手里,说,在外面,缺钱了,给家里写封信,我给你弄去。母亲说,这借来的钱终是要还的,我这病入秋后像是更严重啦。一向强势霸气的母亲说着说着像个孩子似地抹起了眼泪。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你别给继诗添负但,你这病,我挣了钱就给你治。我低下沉重愧疚的头,想说,这学我不想上啦,给娘治病吧。但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一句虚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母亲怎么会为自己的病让我失去上学的机会,父亲又怎么会同意呢?但是,我后来还是说出了那个意思,母亲的心里宽慰了些,父亲却生气地说,继诗,你是个要做事业的男子汉,不能那么心软。我与你母亲甘心情愿为你受苦受罪、牺牲。你以为我不想治你娘治病啊,可是钱就这么多,还是借的。要怪就怪我没本事。母亲生气地对父亲说,这病没生在你身上你不知道难受。父亲低下头没说话。我上学走的时候父亲放了鞭炮,劈哩劈啦的声音吸引了村里的乡亲,在浓重的硝烟味里我坐上了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父亲要送我到县城里搭火车去北京。母亲挥着手,跟了好一段路。母亲渐渐远了,村庄渐渐远了,我的心里渐渐平静起来,高兴起来。我向住的大学生活不久就要开始啦。父亲奋力蹬车,边蹬边对我说着一些正儿八经的话,什么我考上了大学只不过是万里长征只迈出了第一步;什么以后发达了不要忘本,常记着给家里写信;什么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要适者生存,韬光养晦,好像我是一个非凡人物怕人陷害似的。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我看着父亲被汗水打湿的,破旧的,补着补丁的深蓝色大褂子说,你看你都出汗了,我说你让我带你,你不肯。父亲嘿嘿笑了笑说,是啊,我是该让你带我,你都是大人啦!父亲把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元钱硬是塞给了我。父亲为了省一块钱的站台票没有去车站送。父亲推着自行车对将要去北京的我说,继诗,你坐火车坐我头里去啦!父亲说,记着好好学习,有时间给我写信啊! 7过了年,我的父亲放弃了他做的贩卖青菜和水果的生意,决定跟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北京建筑工地打工。包公头是村里的大胜叔。父亲欢快地说,我要坐火车啦,我要去大城市啦。我看着有了花白发须的父亲把两只盛着被褥的尿素袋子扔上了来村里接人的大客车;我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样子觉着出门打工对于他也许不是件坏事。村里的人笑父亲说,大学生的爹也出门打工啦。父亲说,我要给我儿子挣学费啊!我建议父亲拿上他的二胡。父亲说,在外面,那有那个闲情拉它!我拿着父亲的二胡说,爹,你说不定到时候会想拉它。父亲说,那我就带着它吧!8戴着安全帽的父亲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工地上做着运沙泥的工作。父亲推着一辆独轮小车,小车上装着沉重的沙泥,沙泥压得小车吱扭扭响,小车摇摇晃晃好像要把父亲的骨头架子给晃散了。走路趔趔趄趄的,像一只大鸟一样的父亲脸上冒着热气腾腾的汗水。他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挣到三十元钱,除掉三元的火食费,他能落下二十七元钱。二十七元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那可是二三天赶集挣的钱。父亲对他的工作很满意。星期天我打通包工头大胜叔的手机,说要去工地看看父亲。大胜叔挑着一副高嗓门说,来吧大侄子,来了我请你爷俩喝酒!坐着公交车,七拐八拐我摸到父亲所在的工地上,时间正是中午,春天白得耀眼的大太阳让我有点头晕。大胜叔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用一个小喇叭把正在运沙泥的父亲喊过来,他大声地说,有根哥,你的大学生儿子看你来啦!父亲真没想到我会来看他。父亲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点点像个小孩见了家长似的有点儿不好意思。父亲说,你怎么来啦!我说,我想来看看你,就来啦!祝大胜找了一个人接替父亲的工作,然后拉着我们去了工棚。在工棚里我看到父亲的二胡。我问,爹,你拉二胡了吗?大胜叔替父亲接话说,怎么不拉啊,我们干一天活,累了,想听听大哥拉二胡哩,大哥的二胡简直是绝了。我坐地铁见人在地铁里拉,拉得不怎么样,过路的人还往碗里丢钱呢,要是你爹去啦,准比在工地上挣得多。我问,爹,你累吗?父亲说,不累。大胜叔递给父亲一支中南海香烟说,继诗你也来一支?我说我不会抽,谢谢!大胜叔说,哟,上了几天大学学文气啦,你别给我说谢谢,我不习惯!大胜叔说,要说在工地上活不累,那是骗人的话。继诗,大哥他不容易呢,有胃病,吃不下饭,还得干活,不干活没有钱啊!我说让他歇着吧,他不肯。我说你去买点管胃病的药吧,他怕花钱。我说继诗都是大学生了,将来会挣大把的钱,你还稀罕那几个钱干嘛,他笑笑,我看大哥是不准备要命啦!父亲示意大胜叔不要再说下去,但是大胜叔还是把想说的话要说完。大胜叔说,你让大哥回家吧,不然在工地上出了问题怎么办?他身体不好,我都眼看他吐了几次血啦!我看着父亲越来越瘦的脸,看着父亲强打精神的眼神,看着父亲脏兮兮散发着汗臭味的破衣服,觉着父亲真不容易啊。我说,爹,要不你回家吧,上学的钱,先帮我贷,将来我有能力了还。爹,你有胃病咋能不看呢,你不在意你的身体怎么行,你说过身体是本钱,你忘记啦?大胜叔你把我爹开除吧,你不让他干活他还能不回家?大胜叔,多亏了你照顾我爹,我谢谢你啦……大胜叔说,别说客气话了,都是一家人,我请你们去餐馆里吃饭吧!吃饭的时候大胜叔要了几瓶啤酒,我们边吃边说话。大胜叔说,继诗,在大学里谈女朋友了没有?我说,还没有。父亲说,不要谈那么早,学业未成,何以为家?我感到父亲有点太过郑重其事,点点头说,我知道。大胜叔说,该谈的就谈,不然好姑娘都被别人谈去啦!父亲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婚姻大事千万马虎不得,我与你娘就是很好的例子啊,你要看人看准了,你要找得找一个能有共同语言的!我点点头,觉着父亲说得没错。大胜叔笑着说,谈恋爱与婚姻是两码事,我听说学校里的男娃女娃还没结婚就租房子住啦,有没有这回事呢?我的脸红了说,有这回事,也是极个别的。父亲说,诸葛亮说过,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圣贤的话不能不听啊!我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说,我知道。喝完酒我回学校,父亲与大胜叔回工地。临走时父亲说,你要把握好你自己啊,夫志当存高远……我打断父亲的话说,爹,你要买点药吃啊,你要保重你的身体啊!父亲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没大事!9过了一个多月,大胜叔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实在不能再在工地上撑了,他就给我父亲结了工钱,让他回家去了。可是,父亲并没有离开北京。父亲用大胜叔结给他的两千块钱变成了收破烂的资本。父亲早在工地上时就了解到,在北京收破烂一天也可以有几十元钱的收入。他与来工地上收破烂的一位姓章的河南人在一起聊过天,那位中年人的儿子也在北京上大学,都快毕业啦。父亲找到了他,在他的指点下在旧货市场买了辆七成新的三轮车,在他的帮助下在大杂院里租了间小房子,在他的帮助下了解了收破烂的一些行情并联系了收购站。父亲大方地给那个人买了一条大胜叔经常抽的中南海香烟。父亲开始了他收破烂的工作。穿得太不像话有些地方进不去,进去人见着也会躲。父亲花了五十元置了一身体面的衣服,花了十八元买了一双新球鞋。父亲打扮一新在捡来的破镜子里瞧了瞧自己。父亲挺了挺腰,摸了摸胡子,父亲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脏了,跑到小理发店里理了理。父亲回到房子里,又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这才觉得差不多了。父亲骑车去见姓章的,姓章的看上去很体面,他说,嘿,这才像个大学生的爹!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我的老师,我是跟你学的。父亲骑着他的破三轮走街串巷,收破报纸、饮料瓶、破铜烂铁包装箱,杂七杂八,只要能换钱的东西他都收。父亲后来在工地上还收了个喇叭,像大胜叔喊父亲时使用的那种。父亲给喇叭按上了两节五号电池,把自己的山东口音录在喇叭里:收破烂喽,收破烂旧报纸,塑料瓶,破麻袋旧家具,电视机,废铁块收破烂啦,收破烂小喇叭节约了父亲的嗓子和口水,他骑着三轮车,左手掌车把,右手揣着小喇叭,下面的两只脚不紧不慢地踩着车。他的两只眼期待着有人从楼上,从路旁走过来,他的耳朵期待着有人喊他,喂,收破烂的,过来!生意来了,父亲常常是微笑着的,他那种略带诗意的微笑常常会让人觉着不自然:一个收破烂的人怎么有那样的笑?那种笑是天真的笑,感激的笑,轻松的笑,带着乡村的泥土气息的笑。父亲很满意自己收破烂的工作,虽然偶尔也会有些没事找事的混混找麻烦,虽然收得多了时,骑车会让他的汗水打湿衣裳,虽然也会有城管要没收他的车,但是那的确算得上是一份收入不错还自由自在的工作。有时候父亲胃病犯了,他就用手捂着肚子,捂一会,运运气,看着城市的风景,调调神,感觉上也就好些了。父亲常常用自己的精神配合自己的手和气为自己治病,父亲是自己不用花钱的医生。父亲早起时看到城里人穿着运动衣晨练,心里非常羡慕,也常常把三轮车放在一个不碍车和人的空地上,站在河边或花园里伸伸胳臂伸伸腿,扭扭屁股扭扭腰。他做着深呼吸,似乎要把酸疼的胃呼出来,他放眼看着遥远的天,似乎诗的灵感会像闪电一样出现。父亲给在宿舍里的我打了电话,说自己的胃病好啦,说他每天早起锻炼身体,身体越来越硬朗,说现在他穿着体面的衣裳不会被人看不起了,说别担心他,他现在很好……放了暑假的我到父亲租住的小房子里去看他,父亲的小房子里堆满了书。父亲说,这都是收破烂收的,晚上没有事了看,已经看了一摞啦。 10父亲靠收破烂还了一些家里欠的帐,还给我交了学费。我大二的时候,妹妹出嫁了。父亲让母亲到城里来,说再挣了钱给母亲看病。没想到,我母亲来了不久父亲的病就严重了。父亲胃出血住进了医院。母亲要告诉我,父亲怕我分心,没有让。父亲从医院里出来后,连收破烂的本钱都没有了,他埋怨医院收费太高太不合理,老百姓看病都看不起,他后悔自己怎么就住了院花了那么多钱。父亲感觉自己身体好些了后,就骑上自行车带上母亲去捡垃圾。晚上一个人跑到地铁里拉二胡。父亲的二胡拉得那么好听,可收入并不像大胜叔说得那样可观。父亲看着匆匆路过他的人,心里有些乱乱的。晚上十二点前,他要背着他的二胡骑上三轮车骑二十多里路回家,有时天下雨把他淋成个落汤鸡,有时候天刮风把他刮得鼻子脸上全是泥。父亲在地铁里拉了二个多月的二胡,有一回照片还上了晚报。父亲被报纸称为来北京的盲流,被称为破坏首都形象的街头艺术家。我看到那张报有点气愤,但当我把那张报拿给父亲看时父亲却是高兴地说,北京的机会就是多啊,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在报上露露脸。父亲说,你好好读书,将来在北京发展,干出个样子来。我的父亲母亲曾经捡过马路边垃圾筒里面的垃圾,我的父亲背着个大口袋曾向无数个垃圾筒伸出他写过诗拉过二胡与艺术沾边的手,我的母亲也曾无数次摸到垃圾筒里的浓痰、屎尿和鼻涕。我的母亲不喜欢大城市,她看着高楼心里急,总怕大楼会歪下来,总担心汽车会碰着她,总觉着那一切与自己无关。母亲背着个大袋子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翼翼,但有几次还是差点被撞着,父亲用手扶着母亲时,母亲觉着不好意思,她用手甩开了父亲关心的手,显示出她的孤独好强的个性,显示出她的封建意识——大白天的,父亲用手扶着母亲的肩,这在乡下是要被人编排什么笑话的。父亲为自己的病戒了烟,一抽烟父亲就吃不下饭。父亲吃饭的时候也开始由狼吞虎咽变得细嚼慢咽。父亲觉着自己的胃真的出了问题,但是他不愿相信自己的胃坏了。我与同学共同翻译了一本书,得了三千多元。父亲很是为我高兴,他拍了拍我的肩说,行了啊,能挣钱了。那天我请父亲在一个像样的饭店里吃了次相样的饭。我给父亲要了一瓶二十多元的白酒,父亲喝得很舒心。我也很高兴。没想到父亲的胃病又犯了,那一次胃出血,看起来好像不是太严重,于是父亲坚决不想去医院。上次住院花钱,他花怕了。回到家,父亲还是吐血,我硬是把父亲送到医院,一查,是胃溃疡,要做手术。父亲不想做手术,他说,我没事。我觉着父亲有点像个任性的孩子,想着说服他听医生的话。父亲从床上坐起来,固执地说,我谁的话也不听,我要回去收我的破烂去。我说,爹,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能挣钱了,我会想办法。父亲生气地说,你能挣几个钱,这帐欠下了,总得要还,你欠了这帐,一辈子也不得轻松。我说,爹,我不怕,我最怕是你有事。父亲说,你要听我的,我没有事。我说,爹,你怎么只准你对我好,不让我尽点心呢!父亲说,我知道我这病,治不好了。最后,父亲意志坚定地要回去,要回家,他答应我会看病,说在家乡小县城里看,省钱。我只能随他的心愿。送走父亲,我去退父亲租来的房子。我看着那辆跟随了父亲三年,已破得不像样子的三轮车,似乎看到父亲正座在上面,右手撑着车把,右手揣着喇叭——我似乎又听到父亲录下来的声音,收破烂喽,收破烂……我似乎还看到父亲像大鸟一样驾着三轮车在风里雨里飞翔,他飞过了大街小巷,飞过了楼群和人群,飞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动情地拉着二胡,在二胡声中,他与沉重的现实脱离开来,变得笑逐颜开,而我的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2003年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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