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期B || 匡燮:《蛮荒时代》21假期返乡/静华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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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二十篇小说手稿装订了,找三叔隔边画像社徒弟、我的好朋友张春智设计了封皮,封皮中央有一支点燃的蜡烛,书的标题是《红烛试燃》。这本书我看得很重,一直压在随身带的小木箱里。后来,文革潮起,同学中抄家风紧,我是保守派,怕不小心惹出事非来,躲开人,悄悄烧毁了。这以后,我便不再写小说,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一个偶然机遇,便改写散文了。于是,《红烛试燃》就成了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书稿,而且至今还是第一本。
文:匡燮
诵读:静华
《蛮荒时代》21假期返乡
那年,一放暑假,我就对三叔说:“三叔,我走哩啊。”那意思是,现在放假了,我要回家,当下就走呀。
三叔正在给人补牙。那人躺在牙椅上,三叔在旁边站着,一边脚踏磨牙机,一边手里端着磨牙机那条软金属杆儿上的金属咀儿,那上边有个飞转的小砂轮。三叔在胸前正用小飞轮修理打磨着那两个化学假牙。我说完话,三叔好似没听见一样,半天没理我。
过了会儿,说:“回去你回去。”显得不髙兴的样子。
我一听便生起气来。
平生,我只常在两个人跟前使性子,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姐姐。她们都将我当宝贝看待,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爱护我。然而,她们越这样,我就越是对她们态度粗暴,说话没有好声气。我每次回老家,母亲和姐姐,不管那时的农村生活如何艰难,总要想方设法做些好的茶饭给我吃。两个人在我面前站着,一直看着我吃,像哄三岁小孩似的,不停地说:“再吃一点,再吃一点。“我便瞪起眼睛大声说:”不吃就是不吃,要吃你吃。”
母亲气得坐在凳子上:“他不吃算了,饿着了可没人心疼。”
姐姐不生气,一直站着,笑眯眯的看着我发火。
她们越这样,我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次是轮到我对三叔任性了。我刚一听完三叔的那句不高兴的话,立即就把嘴嘟了起来,说了声,“我收拾衣服去哩。”转身就去了后边我睡的床跟前。
等我包好包袱,重新来到前边,看见三婶正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新买来的扣子,告诉我这是要给我的新衫子上钉的。这时候,那个镶好牙的人,已经走了。只见三叔一个人坐在桌前,一手支着下颌,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说:“一点钱都没有,回去干啥哩么。”
我来到三叔身旁,倚桌边站住,低下头,说:”下一点有车,只剩一个半钟头了。“
三叔叹口气,站起来:“等一会。”就出去借钱去了。
现在,在我要忆及当年返乡的一些所见所闻时,便自然想起了这件事,使我更加的怀念起三叔来了。
话说自一九五三年跟随二位叔父来渭南读书,到一九六二年考上大学,在渭南上学的十年间,每年不是暑假便是寒假,是常要返乡探母的。在故乡的诸多记忆多已忘却,唯有两种情景,至今尚在脑际。
一是农村食堂化那阵儿,不记何年何月了,只记得那年寒假,农村已经食堂化,我们东沟村的几十户人家就一个食堂,设在村子沟这边张家场的那个张家坑儿里。那是个沟半腰上的一处破院子,早已不住人了,几孔破窑也没了门,乍一看,黑洞洞的,像张开大口的鬼怪似的,让人心惊。院内有一棵枣树,满院子杂草丛生。早年间,抗战时,来此避难的一位国民党姓同的县长曾在这个破院子里借住过。后来,因这院里有眼供人打水的深井,另一孔破窑里安着盘石磨,所以,院子虽破,还几乎天天有人来住。如今这院里设了食堂,便顿时又成了全村烟火最盛的地方。
每到开饭时间,院当中的锅灶前,便会排起歪七竖八的长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端盆的,有㧱碗的,端盆的多半是女人,打了饭要端回去吃,拿碗的多是男人,就蹲在院子的空处吃,吵吵喳喳,嘻嘻哈哈,一时间热闹非凡。
我感到新鲜,便让母亲也领我来到了张家坑的院子里。灶上掌勺的人是忠清爷。当年六十开外,一直是村里的大厨,所有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请的他来帮忙。忠清爷瘦高瘦高,腰上围了条已经脏得看不见底色的围裙,一边给人打饭,一边和人开玩笑。生产队队长天水叔,在一旁看着,不准给人打多了,或是打少了。
天水叔看见我,对忠清爷悄声说:“娃子不常回来,给娃子碗里打稠些,多打些。”尽管有天水叔这样的关照,可是,我还是没吃饱,只好回家让母亲再悄悄的做着吃。
那时候,我们村一年只给一个农民分四两油,母亲一滴也不吃,全都给我留着。我一回来,姐姐马上也从她婆家带着几斤白面赶来了。母亲又从邻居偷偷借来了一小笼红薯,半夜三更的㧱回家。
当年,上级的政策是食堂化,只准在食堂吃饭,绝对禁止农民在家里开灶,干部若看见了谁家的灶火冒了烟,就要开群众大会批斗谁。母亲和姐姐是在人都睡定以后,关上门,才偷偷给我用那四两油炸油饼和蒸红薯给我吃的。我也是真饿了,但大半夜吃下一肚子的热红薯,睡下后,不等天明就得起来上厕所。我在前边说的母亲和姐姐逼我吃饭,我发脾气的事,那是后几年才发生的,这时候还未发生。
另一件是大跃进时期农村里的偷盗成风。
中国数千年的民间传统,有一点最基本的共识,叫做忠厚传家,以老实厚道,不偷不抢为做人的起码标准,并以此构建着农村民间的祥和与清平,而对于那些小偷小摸的,人们便用编出来的笑话来加以戏谑和鞭挞。比如说有个村里人,一辈子小偷小摸,天天夜里总得偷些小东西,方才能回家睡着。这天夜里,再也想不出偷些什么了,可是不偷点什么,睡不着呀,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好到人家地里搬了几块土疙瘩放在自家地里,这才回了家,安然睡下。
可是,那年暑假在老家,我却看到了民风大变,几乎人人都在说笑中进行偷盗,不以为然,反以为荣,仿佛人们原来固守的那些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如同洪水决堤般,顷刻间毁于一旦。
我们的这所老宅窑院里,聚居着爷爷的五家兄弟。晚上,堂婶们和几个大些的堂妹们,到我家的窑里来看我,便纷纷向我嬉笑着讲述,秋天,她们和村里人如何翻过北窊沟,去到潘庄村的地里偷红薯和玉蜀黍,又如何被潘庄村的看庄稼的民兵追赶,有人被绊倒在红薯地里,爬起来,纵身跳下丈把深的北窊沟,而怀里偷来的东西,犹自死死的抱着不放,连滚带爬着跑回村里来……,说一阵笑一阵,直惊得窑窩上的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焰儿,一跳老高,灯花儿嘣嘣炸响。
问:“潘庄村的人就不偷了?”
“咋不偷?半夜,照样翻沟摸过来偷咱队里的庄稼哩。”
她们说:”如今咱这一带,到处都是你偷我,我偷你,村村都是贼哩。”
我说:“你们再去偷,带我去吧。”
“现在不行,”她们说:“眼下,红薯才栽下,得到秋天,你再回来,到时候一准带你去。”
一窑里都是笑声。
一九六二年夏天,高考一完,我又回故乡来了。
这一次要等高考通知,在家住的时间长,只见村里又变了。
这时候,山里还没通汽车,下了火车,得走二十里山路,才能到家。一到离家不远的常袋镇,就听见电线杆的大喇叭里正播放河南豫剧《陈三两爬堂》,豫剧名家陈素贞优美的唱腔飞扬低徊,一派安详。
清晨起来, 生产队也不敲钟了,乡亲们都自觉的一个个下了地。听说村里已经传达了毛主席指示,河南省长吴芝圃犯了错误,毛主席说:“如果都像河南这样搞,还有回延安的可能。”在毛主席指示光辉照耀下,据说省里过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全都复了职。
这年夏末,我和母亲在队里包了五亩红薯地,一大早,我就跟着母亲上地锄红薯。母亲锄得十分认真,锄一锄,还要回头将红薯苗跟前锄不到的草用手拔去,仔细得像绣花一样。
有一天,我到舅家去,走到村边上,远远看见一个老人戴顶草帽在地里干活,走近了,才看清是在给谷子间苗。老人弓着腰,不紧不慢,间出的谷苗远近匀匀的,像用尺子量过的一般,锄头过处,谷地松松的,一颗杂草也不留。已近晌午,天气大热起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一时感动得站在地边,失声赞了句:“这地锄得真好。”
老人直起腰,啊,原来是舅舅。
我大声叫道:“舅舅!”
舅舅见了我,哈哈一笑,说:“走走,跟我回家吧。”
路上我问舅舅,刚才锄的是不是自留地?舅舅是个乐观诙谐的人,听出了我的意思,笑了说:“不是自留地,就不该仔细锄了?”我也笑了。
看到母亲和舅舅锄地的样子,我感到农村又活了。
我去姐姐家,顺便到附近的长华镇上去赶集。
只见一路上,人像一股水似的往镇子上流。集镇上,街两旁摆着各家自留地的出产。男人们戴着白草帽,年轻女人有的打着花伞在街上走动,真的是有了点清平景象。
但这个夏季,天有些旱。一到中午,红蜀黍,玉蜀黍都卷起叶子,无精打采的。母亲说,还是我回来以前下了场雨,快一个月了,一直是大晴天。那时候,我们这一带的邙山岭上,没有水利,得靠天吃饭。近来,旱象越发的严重了,连一大早,地里的庄稼苗儿叶子,也拧绳儿了。村里人心里都像揣了一把火似的着急。
这天一大早,我到距离我们村十二里路的南麻屯镇上,去看邮局里有没有三叔从渭南寄来的有关我高考情况的挂号信。在半下午回来的路上,忽见西天边有乌云升起,又有了风,云借风势,乌云迅速向空中扩散着,夹着闷雷,不时有电光闪烁。我加快着脚步往回赶,刚一进村,只听一声炸雷,铜钱大雨点,就噼噼啪啪落下来了。回到家还没坐定,母亲、婶婶和弟弟妹妹们便争相向我说起村里上午祈雨的事情来,说是龙王爷真灵,上午才祈了雨,不到昏黑就下了。说得兴高采烈,活灵活现。
我们村头上,有个积水的波池,但干旱以来,却剩下一池底的黄汤了。说是这天半上午,一村的老头老太婆来到波池边,跪着焚香祷告。人群前坐着七个不满七岁的小女孩,说是七仙女。在村人的祷告声中,这七个小女孩中,忽然有两个面色苍白,全身发起抖来,祈雨的人们立即争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这下来的是谁?”小女孩答:“俺是七仙女。”问:“下来了几个?”答:“三个。”问:“都是谁?”答:“老三,老五,老七。”于是在一片求告声过后,三个小女孩便很快恢复了常态,仙女们飘然去了。然后人们问那三个小女孩,刚才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回答是不知道。我感到十分奇怪,也十分不觧。然而,祈过雨,雨就到了。
注:六二年暑期在故乡的这些零散记忆,是根据我那时的一本日记整理的。那本日记是一次在我的一捆故纸堆里发现的,一共四册。我从高中记日记,直到大学一年级结束。似乎应该是八本,现在,就只剩发现的年份不连贯的四本了,虽只记录着一些区区小事,对于我自己来说,半个世纪了,也算得弥足珍贵了吧。仅记。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七日午於悟道轩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