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1《 姐姐的嫁妆》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补充一句,那日被我咬了一口的大梨,晚上俩叔父回来,消了气,还是给了我。跺碎了的动物饼干,自然也是我的胜利品了。
只有说起当年我的这些劣迹来,二叔、三叔才会轻松地说一句:
“那小时候,赖着哩。”便开心地笑了。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七
姐姐的嫁妆 (上)
原本这是个很有诗意的夏天的晚上,深蓝的夜空既虚得高不可测,又低垂着幕一样缀满星辰。横斜的天河,白茫茫又宽又长,像顶棚上编出的一道席纹。我家的那头黄牛,正在不远处的牛槽上吃草,牛头一拱一拱,在槽里寻料吃发出轰轰的响声,和一旁荒草里的虫鸣汇成一曲夜的旋律。一只牛虻不知受了什么惊扰,撞到了我的头顶上,绕一圈,又飞回牛身上去了。这头牛对我家是有功的,不仅耕田靠牠,有一次,牠拉着满满一车出下来的红薯,由爷爷赶着,我坐在高高的红薯堆上,在路上走。前方来到一道很陡的坡口上,爷爷到车前拉闸,很费力地将身子悬了空,便在那一刻,只听“嘣”地一声,闸绳断了,车和牛把持不住,即刻就要向坡底冲去,造成人亡车毁的惨剧。但是,那牛却前蹄张开,全身后坐,死死地把车定在了原地。爷爷当下惊出一身冷汗,直夸这头牛是我们祖孙二人的救命“恩人”。
风也从东边很远的田野上吹过来了,带着玉蜀黍苗甜丝丝的味道,触在人的手上、脸上,像喝了绿豆茶一样清凉。每当这时,我和爷爷便躺在凉席上,一边听爷爷教我唐诗或讲古时候“马革裹尸”的征战故事,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想象那满天星斗的地方,也该是一片田野,那些星星是田野上开满的小花······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烦躁不安。爷爷持续的谩骂声充斥了这个安谧的傍晚,将安谧击碎,到处飞溅着可怕的碎片。
爷爷正在三叔买的那把靠背小木椅上,面朝窑垴头下边的窑院破口大骂,颤动的空气,将骂声从沟这边传到了沟那边,全村人都听到了这是在大骂我守寡的母亲和待嫁的姐姐。好多天了,人们在傍晚的场面上,经常能听到这样的骂声,也听清了爷爷所以如此谩骂,为的是姐姐嫁妆里那个陪嫁的木箱。
父亲已经去世了五六年,祖母也在前两年去世了。二婶已经过门,新房是母亲过去住的那孔窑洞,母亲搬进了祖母在世时住的那孔面南的大窑。每遇爷爷谩骂,母亲和姐姐就躲在自己窑洞的格子里,坐在床沿上忍气吞声地轻轻啜泣,生怕哭声被爷爷听到了,会招来更加激烈的骂声。
我僵直地躺在爷爷身旁的席子上,让充满周围的烦躁和压抑,弄得一肚子的愤怒和不平。心里便开始盘算,我是不是要把爷爷告到农会去呢?或是我变成爷爷曾讲过的那个有通天本事的孙悟空?变成孙悟空,腾云驾雾,从黑暗的窑洞里,救走母亲和姐姐,这样,我就可以不去农会告爷爷,使爷爷免受斗争和严惩。乱纷纷地想着,想着,便昏然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睡在爷爷小屋的床上了。
夜,又黑又静。姐姐和母亲的那段日子,即是这般黑暗的夜。
自父亲故去,姐姐和母亲已是在暗夜中生活多时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死了丈夫或父亲,就是塌了天,长夜无昼,星月无光。姐姐常是抱着我流泪,盼望我能早一日长大成人。母亲只是绝望,她曾说,看着我一棵小苗儿,到何日方能长大。所幸祖父母平日间待母亲尚好,日子也就过了下去。但自从父亲去世,三叔过继给了四爷,三个儿子转眼只落下二叔一人留在了祖父母身旁。如此一来的加倍疼爱本在情理之中,又是常言说的老爱小,而二叔成家,祖父母更是欢喜不尽。然而,这时候,却无端对母亲这个大媳妇不待见起来,以至于在我姐姐陪嫁的箱子上起了争端。
按乡俗,当时和此前的漫长岁月里,农家女儿出嫁,陪送箱子和矮柜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乡间,把矮柜不叫矮柜,叫柜门儿。箱子方方正正的很大,柜门却只如一张小桌儿,前边开双扇短门。大箱子漆成黑色,柜门是红色,箱子放在柜门上,高低刚好在胸前。揭开箱盖,便低头取衣,是女儿最大的方便和欣悦。那些做不起新箱子、新柜门的人家怎么办?便用母亲或祖母的旧物重新漆过了来替代也好。有人问起,并不隐瞒,母亲或祖母当年的陪嫁,是一份荣耀和承传。
我家是自然做不起新箱新柜的,偏偏母亲的旧箱子是碎木板拼的,又绡薄,无法翻新了来陪嫁姐姐。但祖母当年陪嫁的箱子板好,是可以翻新的。祖母已经过世,母亲和姐姐就期盼爷爷能答应将祖母的这个箱子做陪嫁,在贫寒之家这也是依了常情。这时候,年轻的婶婶,也许是出于一种理家的责任,便不同意用祖母的箱子陪姐姐。但她是新人,不能说,让爷爷去告知母亲和姐姐。爷爷是一家之主,自是不说出二婶的意思,便责骂起母亲和姐姐来。
在我们三姊妹中,爷爷最喜欢的是我,不喜欢姐姐和哥哥,尤其对姐姐不喜欢。家境本就不好,吃糠嚥菜,特别是姐姐,不仅时常要受爷爷打骂,吃的也最苦。三叔说,他们小时候,有一次,爷爷问二叔最爱吃什么?二叔回答是饺子。问三叔,三叔回答是面条。问姐姐,姐姐说:“我最不爱吃坏红薯面,只要不是坏红薯面,都爱吃。”
这便是在家做姑娘时的姐姐。
爷爷一生喜欢读书,结交文人,崇尚英雄主义,又当过兵,照过像,走过很多地方,识见广博,但同时深受礼教陶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始终的信守和坚持。与其说是爷爷的坏脾气构建了他绝对的家庭权威,不如说是对传统宗法的信守和坚持助长了他的坏脾气。
关于给姐姐陪嫁箱子的亊,那天,爷爷痛骂之后,姐姐和母亲便再也不敢言语。而且,就在姐姐臨出嫁的头天晚上,爷爷发怒,三叔说,是揪住辮子把姐姐又痛打了一顿。
母亲也曾多次想过办法。前文我说过的那次,母亲领我去洛阳找我舅家的一位表哥,便是想借钱为姐姐置办箱子的。但表哥是小职员,没有这份力量。
姐姐只好带着没有箱子的陪嫁出嫁了。
记得姐姐出嫁的那天早晨,天阴沉着没有一点喜气,母亲跑前跑后木头人似地忙碌着,姐姐一直在轻声啼哭,上了轿,还独自啜泣不止,情景十分凄凉。
三叔曾说过,姐姐若是个男孩子或是读了书,必定会走南闯北。三叔的话,是基于小时候他对姐姐的了解,三叔本只长姐姐一岁,小时候一起玩耍,常与相争,而姐姐很少服输。
这情景我无缘得见,却见过姐姐和哥哥的那一番争持不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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