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安 顺 记 2020年第44期(总527期)

安 顺 记
李 浩
在 文 庙 吃 茶
去文庙的时候已是夜晚,细雨,微凉。但于我来说,却有着内在的温暖,我先不谈它的来自。安顺的文庙很“中原”,据说是明代所建,自有一种古朴和沧重,特别是在那样的一个晚上。停车点属于一个低处,进入文庙得先登上那些向上的石阶,得仰视,由而,文庙的所有建筑便生出了更多些的巍峨和气势。
同行的朋友们叫我注意文庙的石雕龙柱,特别是大成殿前的两根透雕龙柱——在他们的指点下我自然注意到了。在戴明贤先生的《一个人的安顺》中,他写到“大成殿前的那对透雕龙柱,至今是镇城之宝,传说錾刻此柱的潘石匠,其报酬是按凿下来的石屑重量,一两石屑一两银子计算的。”我想,对潘石匠提出如此要求的人应当后悔他的这一决定,因为那两对龙柱的透雕之深入之细致肯定让石匠赚足了银两。透雕龙柱,那种鬼斧神工的确让人惊叹,更让我感觉惊叹的是它出现在远离所谓中原的安顺,它和我先期的想象有太大的距离。我一方面感吁大中华特别是儒文化的超强渗透力,这点儿我已经不只一次地领略,另一方面,我则感叹这透雕龙柱的保存。因为透雕,因为精细,坚硬的石头在外多少显现了“玻璃”性质,或者说瓷器性质,它抵御风霜和时间的能力便大打折扣,何况还有人为。我和安顺的朋友们谈起邯郸响堂山石雕的破坏,谈起孔庙那些石碑的残损,真的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然而在这里,安顺,缺少了更多坚硬感的透雕龙柱却得以安妥地保存,也可算是奇迹,也可算,它立于“偏远”而少受波及的某种见证吧。它,会在时间里继续挺立多久呢?

安顺文庙大成殿前的一对透雕龙柱,工艺精湛,闻名中外 何平 摄
文庙吃茶,现在,该茶出场了。在安顺吃茶,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有许多的繁絮,有许多的可讲的或不可讲的所谓文化附含,貌似平常,但茶却是好,有一种不算张扬的清,香。那日,在文庙吃茶的人只有陪同我们的文友,因而有种大大的安静和空旷,何况有细雨,何况有这样暗暗的夜色。在这里,我是第一次品啜到安顺的安静和恒永,之后还让我一步步加深和坚固这一印象,我觉得,安顺有它自己的时间史,有它自己的时间长度和额外宽度,有单独属于它的时间粘稠,因而它和其它不同,有了不同。此刻我想,也许安顺的时间更为接近人类的应有时间而不是现代都市的那类时间,也许安顺的时间,它古朴而丰盈的时间更是人类的原乡,是我们应当回到的起点?……
来安顺之前,我的同学、好友戴冰曾反复介绍,安顺的文风极盛,大家对文学文化有着当下所日渐匮乏的热情,依然有着那种纯粹化的谦敬——在来文庙吃茶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是的,这是我内心里的温暖所在。那一晚上,朋友们的交谈相当热烈,只是他们用出的多是方言,我被“隔”在了外面,我支起自己的耳朵和神经努力捕捉他们的所说以便进行可能的“翻译”,也的确小有收获。同行的大姐戏问我是否有种孤独感,我说没有。真的没有。虽然我不能介入但却感觉自己融入了,在众人当中。就像,在我们面前的,产自于当地的绿茶,它在杯水之中。我不喜欢那种庸常而虚假的客套,虽然多少在习惯着它。这次的安顺行,让我看到日常交往中的另外,不伪,不刻意,却有着真诚。

安顺文庙 卢维 摄
坐落于时间外的屯堡
我先说那些让我惊讶的“汉人”——屯堡,安全是汉族人的天地,他们在遥远的明朝被迁徙散落在这里,在这片完全区别于故乡的土地上生出了根须,并长成树,开花结果。作为同样的汉人,我看他们(特别是她们)的眼光完全……他们甚至比我们这些人有着更为纯正的汉族血统,但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戴冰和王剑平也向我说过,他们在这里是“少数民族”),屯堡人确实是区别于“我们”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服饰和习惯,他们的“地戏”与日常生活,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竟是那么地陌生,充满了奇异。我承认,我对他们生活的某种探寻完全是像对待苗、藏、大和或日尔曼等民族生活的探寻,我努力在寻找着差异,发现着另外和新质。是的,那些古老的保留于我来说已经是某种的新质和差别了,它对我来说,是新鲜的看见。屯堡女性的衣着特色更鲜明些,在路上,我见过一些中老年的女人,她们那种日常衣着就可使她们和另外的人群区别开来。

屯堡中老年女人的日常衣着 李立洪 摄
屯堡人的集体命运被缩写成现在的样子,我们只见差异,只见被“展览”的那些,而听不到在历史皱褶深处的悲欢和离别,听不到他们和她们在背井离乡时的叹息和百感交集,也听不到他们在金戈铁马中的豪情和愤慨……据朋友们说,屯堡人的服装应当是旧时中原的服装样式,是种特别的保留。他们征战至此,在这个被称为异乡的地域居住下来,心里有着强烈而不得言说的怀乡病,而且大约也有着某种的高傲不愿接受当地的同化,于是,服装和其它的文化便被固执地保留下来,不随波,不变化,直至他们的子孙把异乡住成了故乡,直至中原的、汉族的文化有了巨大变化而将他们抛在了“外面”,使他们变成了“异族人”,一个在何地都属于“少数民族”的特殊民族,使自己,成为了活化石。这是时间的赋予也是命运的赋予,这份赋予里有着怎样的苍与凉?在屯堡博物馆里,给我们讲解的屯堡小姑娘给我们讲解的只有博物馆墙壁文字上提供的那些,她远不如一个“外人”,博学的杜应国先生对她们知道得更多,包括她服饰中的文化内含——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指责,甚至有小小的欣慰,当然,我对这份欣慰也有些质疑。

屯堡文化节 李立洪 摄
去屯堡的那天上午大雾,这几乎要打断我们的行程,好在,它在缓缓地散着。同行的杜应国先生很是遗憾,他很希望我能见到一个明亮、清晰和更具美感的屯堡,特别是在山上的时候——我理解他的遗憾,我发现,来自贵阳的、安顺的朋友都如此,他们愿意将他们理解的最好的一面给我,虽然这一愿意并不是语言表达的,并不有意写在脸上,这让我这个也不善于表达的人也更为感动。有雾掩映的屯堡其实也有它独特的美。
云山屯是一座老石寨。它的老是那种真正的老,绝不类故宫、曲阜的老,而是从骨子里渗透出的老,在每一步都可见的老,随时可能消逝的老,即使树木的新叶也涂上了时间和历史的印迹。前面我说过,安顺有它自己的时间史,有它自己的时间长度和额外宽度,有单独属于它的时间粘稠——这点,在云山屯更为明显,更为强烈。走在古老的石阶上,走在石质的、木质的古老房子之间,那种时间的粘稠感是显见的,它甚至有了弯曲,起伏,让人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仿若,进入到了历史。何况那雾。遮住了向更远处望见的雾。

翠山环保的云山屯 李立洪 摄
云山屯,它的静寂让我意外。那种静寂应当只有梦里才有,不,在梦里也没有,它多少已不属于凡尘,尤其对我这样当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它的静寂更凸显了它的质感和美,我想是这样的,石寨在别处也有所见,但像如此安静的,似乎只有此处。它几乎是空的,旷的,单独属于我们这少数几位来访者的,它允许你向任何一处探幽。远处有些些的鸡鸣,引得近处石房角落里的鸡也跟着叫起来,那一刻,我都想停下来,止住呼吸——在云山屯,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任何一个人都是外在于这个时间这片土地的,在进入到它们的地域里,我们必须保证对“主人”的敬重使它们免被打扰。我们走远些的时候,回头,有几只鸡缓缓走上了石阶,走在我们刚走过的路上,它们安然的样子让人感动。我想请袁主席或王剑平兄将它们摄下来,但他们俩个在追寻各自发现的美,我想了想,没好意思把我的感动告诉他们。
石房子,特别是那些用天然石板做成的瓦,让我感觉惊异,它是上天对当地的特殊给予,看上去有一股朴拙天成的美,它和云山屯的苍老那么相称。我们踩着石阶路,沿途一间间探访,多数的大门是锁着的,罕见人影,只有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婆婆站在一间“财神庙”的黝黑处,向我们招呼,要求我们买柱香。她的商业足够萧条,我想伸头去看看里面财神的脸色,但对于这个老婆婆,心里多少有些愧怼,也只好作罢。

云山屯的石板房 李立洪 摄
在杜应国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从一曲折处登山,空气、时间和路都有些潮湿,但路上却无多少落叶。那时,雾还是很大,它淹没了向上也淹没了向下,我们的行进仿佛……我们能看清的只有眼前,回头的来路也被封锁了,整个山峰都如同失去了根。这时,杜先生再次表达了他的遗憾,他说,要是晴天,向下望去,整个云山屯都会收在眼底。后来我看到了他所说的风景,那是在一家酒店挂出的摄影作品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美。
路上,安顺的朋友们介绍,某个时期这里曾暴发过战争,或者是起义,山下的几个屯堡都被当地的少数民族所攻破,最后只有这个云山屯还可坚守……他们说得轻描淡写,当然这是一种最恰当的叙述方式,但在我听来却有着特别的惊心动魄。我回头看那些古老安静的房子,想象自己是一个青年的屯堡在寨门上警戒,绷紧神经日日夜夜……毕竟,他们是被安插到这里来的,虽然那是他们祖辈的事了,虽然,他们的祖辈肩负着使命和荣耀。
可食的安顺——也谈安顺的小吃
写下这个小标题,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它。但我又很想说它。安顺的小吃,让我羞愧地感到,自己在词汇上的贫乏。
似乎现在,安顺的小吃依然在我的口中留有余味,它有经久的香。然而,当我要将它们一一说出的时候,却发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它,该用怎样的词。

安顺美食油炸粑稀饭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都是些平常的食物,每一道菜,都非山珍亦非海味,在贵州的几日我很少能吃到海鲜,我想这与它的地理有很大的关系,这里的厨师也未必善于。都是些平常的食物,有些,我在四川、云南甚至河北也都吃到过,很家常的样子,然而,在安顺的这些家常菜却显得异常可口,勾人食欲。可以说,有一个建立在味蕾上的安顺,可食可口的安顺。据戴明贤先生《一个人的安顺》书中所记,他谈到,安顺人重吃不重穿,和当地曾多烟民曾为烟土流散地有关,“烟客胃口不佳,非美食难以激发食欲。流风所被,虽小户人家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玩过黄果树景区的外地人,无不知道一路用餐,安顺味道最好。”“旧日安顺多瘾君子,胃纳不健而嘴刁,非美食不能有食欲。影响家人,涉及社会,形成烹饪精洁、小吃花巧,甲于黔省。”戴先生的文字也美也佳,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几乎想将他的《食谱》一章尽数抄录。得承认,我也是一个爱美食的人,从贵州归来后翻阅由戴冰转赠我的这本《一个人的安顺》,特别是食谱一文,还时常引我,似乎可借助那些文字重新回到安顺……记得读过汪曾祺写北京小吃的文字,同样让人垂涎,然而以我个人的感觉,北京的那些小吃远不及安顺的更为出色,汪先生用他的笔悄悄美化了它们。
“以甜荞磨浆,加卤熬制,冷却后成固体。切成小块,浇以腐乳、红油、姜水、蒜水,撒上葱花、炸黄豆、炸花生,拌匀后,以小竹叉叉而食之。香辣浓烈,极富刺激……”这是戴明贤先生笔下的“荞凉粉”,我在安顺也品尝到了,感觉那味道确有特别之处,确有它的美。我觉得,这道小吃的难处在于它调配的恰到好处的点儿,我在别处也多次吃过这道菜,但都不及在安顺所吃,真是增一分如何,减一分又如何。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道由碎肉和其它菜蔬做成的菜,它显得平常,但看上去就有了些不寻常,且不说它飘溢出的香。吃到嘴里,它的味道变得浓烈起来,让人立时食欲大增,如果不是在安顺吃到,我很难想象它会对我构成吸引。

到达安顺的那日晚上,文庙喝茶后我们又去宵夜,一个很普通的摊子,一个很大的方桌让我们围坐,但它又是取暖的火炉……在那里,我吃到了至今为止让我感觉最好吃的米粉,本来已无食欲的我不仅吃下了一大碗,其实还有想再吃的欲望……
美食,是美好生活的支点之一,我觉得。我想,许多人也如此觉得。单为这美食,我就想再去安顺,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值得,留恋。
· 作者简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20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2020年6月
值班编辑:洪惊涛
电子排版:王敏茶
您的转发将传播、弘扬安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