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哪能办年货

清早踱出小区,门口保安突然问起我今日农历几何。
我说,如今过年,也太没有过年的样子了。放在过去,这会儿家家户户早就忙得个七七八八了。
就说为了这一张张嘴吧,就够全家人忙乎的了:曰买曰腌曰浸曰切曰磨曰做,样样都不易。
买,就是买年货。
不但要凭票证,还要漏夜排队。
鸡鸭鱼肉、皮蛋烤麸、油盐酱醋、糯米芝麻、赤豆黄豆、花生红枣、金针木耳,悉数配给供应,要分头去排队买来,化个三五天是常事。
商店菜场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煞是闹猛。
那时候,店家短斤缺两、以次充好的倒基本没有,如有争执,泰半是由先来后到,插队加塞引起的。
回到家里,公用厨房里又是另一番闹猛。
女人们总要评头论足一番:你家的母鸡肚里还有软壳蛋,我家的带鱼肚肠也已经烂出来了,大粒花生没有小粒花生香,大炮红枣卖相不错味道推扳,连两家的绵白糖也要拆包,放到亮光下面去比较一下,孰白孰黄,谁潮谁干。
接下来的便是腌。
一块猪后腿,不能用生水洗,切开几条深缝,抹上粗盐花椒,揉巴揉巴,就穿上麻绳吊在阳台上。
今年只请一桌客人,用半只鸡、半只鸭做做冷盆,已是很拿得出手了,还有两个半只也腌一腌,挂到厨房窗外的钩子上。
乡下亲戚送来的鳗鲞,也要用竹筷撑开肚皮,免得肉头发红,卖相不好。
这些,都是一直要留到元宵以后,嘴巴感觉清淡下来的时候再享用的。
一时间,从弄堂里往上望去,阳台里、窗檐下、晾竿上,处处琳琅满目,让人感到有余裕的生活真好。
浸,也是江南人家必不可少的大事,尤其我们宁波人。
有三样东西是必浸的。
一曰糯米。
过年没有水磨粉,不吃猪油汤团如何使得。
为了让水磨粉更“绨”(细腻嫩滑),那糯米至少要浸两日两夜。
何况那时配给的糯米往往不够用,还要掺些粳米,粳米性硬,更要多浸些时辰。
家母最喜欢的就是汤团,所以每年要磨30斤,一浸就是两三个脸盆的糯米。
二曰年糕。
年糕不但香糯、有嚼劲,还有好口彩,年糕年糕年年高。
但当年的年糕少有用糯米做的,一般用粳米,有的还掺杂少量早籼米呢。
粳米籼米性硬,卖相不好,人客来了,一碗炒年糕,碎不捞着,端也端不出手。
所以也要事先在冷水里多浸浸,这又是几盆几钵。
三曰笋干。
没有水笋烤肉,也要举家不欢的。
从闽笋干到水笋,至少要浸两个礼拜,大只的厚实的甚至要浸20天呢。
俗话说,一斤浸七斤,即一斤闽笋干可以浸得七斤水笋,但又是需要容器。
此时,家里早就盆满钵满,家母是巴不能够把我们男孩子的洗脚盆,也把来用砂粉打一打,再用水冲一冲,就用上去呢。
很可能就是由于容器紧张的缘故,不知从哪年开始,母亲就要我们先期开切,本来是临到要煮的时候才开切的。
毕竟切开的碎片占的体积经济划算,如年糕、如水笋。
但没有切过,还真不知其中之难。大冬天的,又都是石骨铁硬的东西,很多时候双手压刀背还不够,还要伸直手臂,脚也要踮起来,往下猛地摁,才切得开。
没切几久就去磨刀,没切几久就去磨刀,忙到不行。
哥哥们有时候就开玩笑说,切下来的东西就是全归我一个人吃,也补不回我付出的劳力啊。
年糕水笋靠切,糯米就要靠磨了。
那年头,不是家家都买得起石磨的。
往往十来家人家中,才有一家是有磨的,于是邻舍隔壁大家先简单碰个头,商量出个先后秩序,轮着用。
完全是原始共产主义的干法,连主人家竟也没有什么优先权,怎么方便就怎么流转。
轮到每家,把磨搬来了,也止有一两天时间。无何,只好连夜推磨。
推磨一般是家里男人干的活。
后来,家父得空也会在晚上来磨几个钟头。
但母亲总是嫌他磨出来的粉太粗,要我们去替下他。
现在想来,说是嫌他,也可能是疼他罢。
要磨的还有芝麻,其实是把芝麻先炒到半焦,加砂糖,放在捣臼里捣。
捣也是研磨。
这个活需要极大的耐心。
最可怖,那捣臼好像总也放不稳,不时倾倒,里面磨好的芝麻酥就会撒到桌上凳上甚至地上。
如被母亲看见,是少不了要被呵斥一顿的。
没看见的情况下,我们就把它再撸回去,脏不脏也就不管了,眼不见为净嘛。
剩下的,还要用手指去粘来,直接放进口里。
那个香甜,写到这里,犹似在口中。
最后是做,最闹猛的也是做。
我们宁波人最要紧的就是做那个水磨汤团里的馅子。
馅分两种。一种是猪油黑洋酥,一种是豆沙。
豆沙的好弄。
将赤豆洗净放水里煮熟去皮,加糖研成粉状,再将汤汁收干即可。
猪油黑洋酥的就要复杂些。
猪油又分两种。好的整块的叫“板油”,四四方方,结实紧凑;不好的呈片状的叫“网油”,时断时连,筋筋剌剌。
过年一般用“板油”,先将它切成小片,再用手撕开(好的板油里是有纤维的);再将捣好的芝麻酥放入拌匀。
然后搓成一个个的小圆子装盘,到包汤团的时候可整体放入。
还有家家都要做的,那就是蛋饺了。
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不论是自家人的年夜饭,还是年节里请客,最后的那个砂锅汤,一律是下面放个蹄胖,白汤,上面放黄芽菜、粉丝,还有就是蛋饺了——这是基本规格。
考究点的再放肉丸、熏鱼等,那就是三鲜砂锅了。
蛋饺人见人爱,所以要么不做,做起来每家都是几百个,最少也要百多个。
做蛋饺不能用大火,要微火,所以都是煤炉先封起来,上好铁板后,就着那个小孔来做。
在这方面,煤气灶竟毫无优势可言,火头开不小,易灭,且人是站着的,时间长了腿酸得不行。
所以,家母有时宁可走好长一段路到弄堂里去借个煤炉来做蛋饺。
还记得那些在外婆家作蛋饺的日子,那就更闹猛了。
吉安里1号的厨房虽大,但8家人家合用,而且年夜岁边,煤炉上都煮着东西,哪里还有放做蛋饺的另一个煤炉的地步。
于是天井里,后门外,到处都是做蛋饺的煤炉、家什和人。
尤其是后门外的北施家弄,从1号到6号,多少煤炉,场面堪称壮观。
做蛋饺多半是女孩子家干的活。
大家都坐在小杌子上,每人左手拿个半圆的汤勺,在火里煨热了,右手用筷子夹一小块“板油”或肥肉在勺里那么一涂,算是放过油了。
然后倒入事先打好的蛋糊,勺子转一转,将蛋糊摊开,再放入肉馅,用筷子尖揭开边沿,盖过去,再煨上一煨,顺势压实蛋饺的边,就可倒出了。
姑娘们边做边聊,不时有清脆的笑声传出。
头低久了,甩一甩长辫;人坐累了,伸一伸懒腰。
你就是在旁边站一站,也是无限风景,赛过在河埠头看村妇浣纱呢。
顺便说一句,如同石磨、捣臼一样,那年头,圆台面也不是家家都备有的。
也是要靠邻舍隔壁事先商量,安排好客人,你初二昼过,我初三夜里,轮着用。
到时候,不但圆台面事先扛过去,还顺手送几只骨牌凳过去,客人多了,家常的那些都不见得够用。
归还的时候,还有一番攀谈呢。
“哟,那个瘦瘦长长的是爷叔啊,卖相好得来,鼻头管煞挺,外国人一样喏。”
“还有,二嫂的女儿覅看只有五六岁,长得比伊拉娘还要漂亮,唉,大起来又是一个害人精啊。”
“啥人倒霉也弗晓得唻,哈哈哈哈……”
写着写着,真想到很远很远的乡下去过年。
总归是那个的味道浓呢。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