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备胎 ” 时代的爱情
图片来源:《对不起,青春》
作者:丁萌
本号原创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世间并没有“备胎”这个词,也没有“接盘侠”,没有“炮友”,更没有什么“绿茶婊”、“白莲花”。没有这些词,不等于没有备胎、没有接盘侠、没有绿茶婊;可也正因为没有这些词,那些如今看来当着备胎、接盘侠、绿茶婊的男男女女,就似乎更愿意“舍近求远”地思考自己与对方、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思考什么是“喜欢和爱”、什么是“恋人未满”——而照如今的流行看法,“恋人未满”和“备胎”大概也就一纸之隔吧?
今天,有了那么多语词和范畴,仿佛男女感情中的任何一个刻度都能被精确定位,除了看钱论、看脸论,结果又是什么呢?语词的增殖和犬儒主义的流行,孰因孰果都让人傻傻分不清了。但无论谁是因谁是果,这些用来“解释”男女关系的新生语词和范畴,无一不在诉诸最简化、最实用的“现实主义”原则:在“备胎”与“绿茶婊”的关系中,以“备胎”自居的一方和以“绿茶”自居的一方,谁会再去纠结剪不断理还乱的相互关系呢?从一开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以至于所谓的爱情,为了避免被化约为“因为他有钱”或“因为她好看”,不得不诉诸否定的表达式:不是备胎、不是接盘侠、不是绿茶婊……自然,也包括那句著名的“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女孩”。换句话说,《大话西游》里留在最后未被调侃(有人说是“未被解构”,好吧,只要你喜欢)的“爱情”,早已陷在所有这些新生语词堆砌的泥淖中无法挣脱了。爱情已经被扭曲为“否定之否定”的情感,而所有这些号称用来“揭示”感情秘密的语词和范畴,所做的恰恰是剥除感情的复杂、暧昧、纠结、无以言表……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看着周星驰和朱茵在城门上紧紧相拥的看客们不会再鼓掌,他们只会说:快看,一对狗男女。
烧死狗男女的桥段,正是《对不起青春》第一话中出现的场景。而有意味的是,这构成了男主角在剧中的“原罪”。抛开第一话不说,单说第四话。尤其是第四话中的三场告白(包括蜂矢老师的一段话在内)。情节设置上的技术性细节很俗套也很容易发现:蜂矢老师开场时说,如果恋爱就是让人丧失理智,那自己没有也不会恋爱;但她自己却因为一个心形吊环事件而决定和原老师结婚。爱情的力量胜于理性?是的,但远比这多得多。
拍肩狂魔中井(串戏了)向原老师的告白是最“理性”的,她希望严格恪守一条界线,无论是道德的、伦理的、抑或仅仅是个人的界线,即“喜欢”和“交往”是不一样的。并且,她不需要原老师的回答。所谓“我爱你,与你无关”,大概就是这种态度吧,我想。与之相对,半田的告白站在“情感”的一面: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情况、态度,不考虑自己有多少机会能被接受。与中井的冷静相反,半田的告白中有果敢、决绝,是奋不顾身,是飞蛾扑火,是孤注一掷。从中井和半田身上,似乎已经可以得到年轻人的感情的全部。原老师最后的“情感教育”所展示的状况——在社会中你必须和各种人相处,有你喜欢的也有你不喜欢的——对应于中井和半田加在一起的处境。
中井(图片来源:日剧《对不起,青春》)
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当遇到喜欢的人时,说到积极的做法,我们确实只有这两种选择——如果充分了解彼此的情况,并且知道交往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或不是很实际,那么告诉对方的心意并保持自己的这份感情,仍然不失为可取的做法(不过,恐怕这时候有人就会敲门来送“备胎”的匾额了); 或者,即便了解彼此的情况,或根本就不了解,便“不成功,便成仁”地告白,哪怕被对方拒绝、被周围的人嘲笑都在所不惜(不过,恐怕这时候就会有人冷笑着说: “他只是一时冲动,脑子受生殖器控制了”)。 坦白说,作为生活中时时刻刻采取防御态度、坐地铁时宁愿塞上耳机玩iphone而不愿和他人寒暄的现代人,我们往往会被那些愿意卸下防御的勇敢的人们打动——我认为,面对这些瞬间,说出诸如“他只是一时冲动”之类的话的人,不是过于理性,而只是懦弱。
因此,虽然中井的告白完全合乎情理,但代表“情感”一面的半田站得更高——这便是为什么,当半田向蜂矢老师大声喊出“我喜欢你!”的时候,原老师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了。当然这是因为半田喊得太响了,但我想说的恰恰是:他喊这么大声,这一细节本身是有意味的:半田的做法比中井的做法更有力量、更积极,因此它可以盖过中井的理性的措辞。也就是说,中井和半田不仅代表了普通的两种态度,两者本身有高下之别。让我直接说:在生命的法则上有高下之别。
观众可能都知道蜂矢老师会拒绝半田;关键在于她拒绝的方式。如果她仅仅说“对不起,老师不喜欢你”,或“谢谢,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或诸如此类,那么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拒绝:也就是说,我们又被带回到了由犬儒主义统治的“现实考虑”的地平上——尽管半田的告白很出彩、很夸张,但终归是一场心酸的闹剧、一次并不好笑的失败。
这不是蜂矢老师拒绝半田的方式。她的拒绝比“拒绝”走得远多了:如果说半田的果敢比中井的节制更高更有力量,那么,他的告白失败,衬托的正是一个更高、更丰沛、更有力的对于感情的理解。蜂矢老师说:“我不能接受你,因为我要结婚了。”半田进一步确认她有没有正在交往的人。“没有在交往。”“那么你喜欢他吧?”“不知道。渐渐会喜欢吧,因为要结婚啊。”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心形吊环事件?是的——但不是因为它是心形吊环,而是因为它是一次事件。如果我们把蜂矢老师的决定视为“封建迷信”(一个极端的说法),把她喜欢上原老师的原因归结为“心形吊环”,那就还是没有理解她的言辞和决断中最积极、最有力量的一面。“如果不先喜欢上的话,是不知道喜欢的理由的。”这句不合逻辑的话用在“心形吊环”上同样适用。也就是说,哪怕在“心形吊环事件”上,因果关联同样无效:蜂矢老师喜欢原老师并不是“因为”心形吊环——那么,她一开始就喜欢他咯?也不是。重要的是:蜂矢老师愿意将心形吊环事件当作一次“事件”,并忠贞于这一事件的独特性。事件之所以为事件,是由事件发生后对于事件的确认和忠贞构成的——爱情正如革命,你无法确切知道它的起因,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因为要结婚啊。”——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注定在一起,结局一定是这样。一次偶然的事件就这样被转化为必然,被转化为对生命的肯定。半田虽然果敢而决绝,终究是一次性的飞蛾扑火,是不可重复的(尽管它很可能在不同的女孩子身上得到重复);蜂矢老师一句毫无逻辑的”因为要结婚啊“,则将所有将会发生的事情、所有可能的笑和泪、挫折甚至失败,都翻转为不断的对于意志的确定——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愿意再来一次。
“直感。”这是蜂矢老师的“情感教育”对于原老师的回应。如果说原老师展现的是一个普通情形,那么蜂矢老师展示的就是爱情作为例外情形、作为“事件”的独特性。倘若中井的爱慕会渐渐淡化,半田的决绝会转向下一次机会,蜂矢老师体现的情感永远不会被拽入犬儒主义的泥淖:每个愿意对自身的“事件”忠贞的人,都是如此。生命的法则是肯定和丰沛,是大地回春,万物生长。永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