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歌的象征
苗雨时
象征不同于意象,它不是主客观结合的直接的单纯的形式,而是较为复杂、较为隐蔽的主客观的和谐一致。它犹如站在生活与诗人之间的一株树。映射生活,又超越生活;浸透主体意识,又外化主体意识。象征,是外在世界进入诗歌的一个重要审美中介,一种独特而神奇的艺术手段。例如,木斧的《春蛾》:
永远充满了旺盛的精力
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中
吐着无穷无尽的丝
后来,无忧无虑地睡了
你老了吗?不!
不过是休息一会
一朝冲出网茧
看,一只会飞的蚕!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个人的全部遭遇和全部精神状态,他曾长期遭到厄运,但在“无穷无尽”的坎坷中,仍不泯对人民的深情,一旦获得解放,就急欲冲破生活的阻碍和自身的惰性而自由地奋飞。但这一切在诗中不是直述的表现,也不是情感的直抒,而是把一切寄寓在春蛾的形象中。写的是春蛾,又不仅仅是春蛾。正象黑格尔所说:“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中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较普遍的意义来看。”(《美学》)可见,这里的“春蛾”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诗人的经历和心态。这种手法,由于它的间接性和暗示性,而极大在增强了美感效应,扩大了诗的思维空间。
显然,象征不同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手法,不是再现和直抒,而有其独特的美学构成。朱光潜先生说:“所谓象征就是以甲为乙的符号。甲可以做乙的符号,大半起于类似联想。象征的最大的用处,就是把具体事物来代替抽象的概念……象征的定义可以说是'寓理于象’(《谈美》)。”日本文艺理论家浜田正秀说,象征就是“用小事物暗示大事物”(《文艺学概论》)。不难看出,象征包括两个因素,首先是意义,其次是意义的表现。意义就是一种观念或对象,不管它的内容是什么,表现都是一种感性存在或一种形象。但这种感性存在或形象,不是纯客观的,而往往是融汇了主观和客观的诗人创造的产物。
作为一种表现手法,诗人创造象征的具体形象,或用心理联觉手段暗示多种感情,或用拟人化手法移情于物,或用事物远距离拼接造成张力,或用微妙的对应来构造意念的整体,但无论如何,都是借有形寓无形,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见永恒。所以,他所赋形的,都是蕴藏丰富、复杂、深远的灵境。而读者则通过对暗示的领悟和联想,填充各自的感受、想象和体验,受到多层次不尽一致的美学感应,从而使诗歌获得多重艺术效果。
我们具体分析北岛的一首诗《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象征手法由于它的丰富性和暗指性,因而掌握起来比较困难,使用时表现为很大的随意性,阅读中带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以《迷途》为例,表面上看,这是写一段独特的旅途经历,如果作象征理解,则是写人生追求的过程:追求、受阻和归宿。“哨音”象征着美好的召唤;“森林”象征着前进的阻隔;“湖泊”象征着追求的目的;而“你”和“眼睛”则是不断发展变化、永无止境的理想的象征。无数小的象征构成了大的象征的整体。这种纷纭复杂的形象聚合,加上它们的不特指性,就诱发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和思考:可以是现实层面的,如事业的奋斗,爱情的追求,人生的命运……也可以是超现实的形而上的哲理思致层面的,如人的本质,人类对天堂境界的向往和冲动……一首优秀的象征诗,就象一颗美妙神奇的星,在夜空放射无数的光华,引发人们无穷无尽的遐思。
在诗歌中,象征的种类很多,有个别象征和全部整体象征,这在《迷途》中我们已经看到。还有公用象征和私设角征。“公用象征”是约定俗成的,大家共同使用,久而久之,已成为习惯和固定的符号。例如,梅花象征品格的高洁,这在古今是一致的。松、柳、竹、兰、菊等,也都是我国诗歌中传统的原型象征物。
“私设象征”是特定情景中,临时赋予寓意的象征,个人色彩很强,初见不一定认为是象征,只有对情境把握之后,才能逐步解读出象征的意蕴。例如王小妮的《风在响》:
风,在我头顶的天空中响
一声高,一声低,
带着五分悲凄,
五分不祥
——一个老人
从我身边艰难地走过,
手,捂着头顶的
厚厚的棉帽,
风啊,还在响……
风,在我耳鼓的四壁里响。
一声强,一声弱,
带着五分庄严,
五分狂放。
——一个小孩子
从我身边嬉笑着跑过,
一把彩色的纸屑
立刻在空中飘扬,
风啊,还在响……
忽然,我说不出地高兴,
——我的黑发
随着风在飘,随着风在唱。
这首诗表面上,似乎不是象征,但通读全篇后,反复体味,我们就会感到诗中的“老人”和“孩子”不单指“老人”和“孩子”,“风”也不单指自然状态的“风”。正如桑塔雅纳所指出的,“看到的景还不是真正的客体”(《诗歌的基础和使命》)。景象后面还隐藏着深远的意蕴:人生的老与青,时代的新与旧,思想的封闭与开放,在历史中从必然向自由的演化……显然,这是一种“私设象征“”,它表现了诗人独特的审美思维方式,和不同于他人的内在的情愫。所以,“私设象征”,有明显的个性化特征和创造性品格。只要每个诗人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和体验出发,把外物在直觉中进行独特的变幻和重组,并以此来凝聚巨大的人生意味,使自己的个人意识和心灵中的集体无意识得到升华,必然会创造出千姿百态、各具特色的象征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