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陈希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的对话与同声
《心》
陈希我/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3月
林修身,日本长谷川商会会长,作为日籍华人代表回到中国时,离奇地因“心脏破碎”而去世。因此,记者开始了对林修身生前故事的探询与追踪。然而,经过各个不同人物的讲述之后,林修身的形象却越来越难以辨认,被构建起来的个体历史同时也在被解构。
在民族国家、性别政治、道德伦理、情爱欲望的种种重负之下,一个“剥洋葱”式的故事逐层呈现。“我于是分明地意识着那心的消失过程。它确凿地存在,然后渐渐地化为尘埃”。
《心!》后记
文/陈希我
那时候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东京,我读到了一本书,《日本的华侨》(《日本の華僑》,著者:菅原幸助。発行所:朝日新聞社),里面一些内容匪夷所思:
一个叫薛来宏的华侨,战后是日本德富企业的社长,太平洋战争期间曾行商于太平洋诸岛。他在东海汽船“樱花号”上与日本商人相处甚笃,还组成了“同船会”。日本军队不断占领东南亚,他们的行商范围也不断扩大。战争末期,随着日军节节败退,他们也步步退缩,最后缩回日本本土。
一个叫周朝宗的同发会会长,回忆战争后期在横滨跟日本人一样恐惧美军轰炸,家宅被烧毁,他跟日本人一道共克时艰。“那时候,我们和日本人一样,得到町内会发给的毛布和粮食等救灾补助品,至今还感恩不尽啊!”他说。
一个叫吴正男的台湾人,战时是日军特攻队队员。他十四岁只身去东京求学,然后与日本同学一道“爱国”,报考日本航空通讯学校。当他告诉在台湾的父亲,父亲对他说:“你作为日本人,忠诚之心是可嘉的,但台湾的地位毕竟特殊,凡事要多加考虑。”
这话是什么意思?身为中国人,他们怎么会这样?当时我虽然跑出国外,但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底色其实还在。(其实至今也仍然在。)再加上身处日本,“爱国”之心被倒逼出来了。我实在不能认同这样的描述。也许是因为他们毕竟要在异国他乡讨生活、求生存?这是在中日作为敌对国的敏感时期。一个例子也支持了我的判断:一个叫周筱笙的华侨企业家,事业发展得不错,但就因为跟日本人闲谈时说了句“蒋介石是了不起的人物”,被日本人告到宪兵队。他被当“抗日分子”逮捕,定罪为“奸细”。可见当时在日华侨处境之难。
其实还有更近的例子,就在我身边。我的妻子,当时还是我的女友,她告诉我,她的外祖父母当时都是从日本回国的。他们出生在日本,从小玩伴是日本人,觉得自己跟日本人无异。但中日交恶了,他们家变卖了家业回到中国。
几十年后他们的后代嫁给了我。那时候我妻子的外祖母还活着,老人家有句口头禅:“人就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我开始写《一个日本华侨的太平洋战争》,一个战争中滑来滑去的在日华侨。按说我可以立意于对人的理解与同情,人道主义。但我天生爱折腾,没这么写。我不认为人道主义与文学有什么关系。几年后我还怼过一些知识分子,他们拿人道主义批评中国当下文学,我问:“靠人道主义能够写作吗?”我很尊敬他们的姿态,但文学毕竟是文学。后来这些人中一个人在回答媒体时反问:“不讲人道主义,难道要讲'狗道主义’?”鸡同鸭讲。
但我也意识到就文学谈文学是谈不好的,我同行里有大量在就文学谈文学,他们谈出的只是平庸,或王顾左右。那究竟怎么理解文学?拒绝“假大空”,当时很正确的观点。于我,就是下坠!
把人还原为人,肉身的人。人就是人,多么具有正当性。那时候流行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其实也是在宣扬一种正当性。我们要活得真实。这小说里,虽然用各知情人的嘴来描述主人公,但作为记者的“我”,最终并没有探寻出主人公完整的形象。《罗生门》?但采访一无所获却别有所获:这么多人所以不说真相,是因为他们都在晚年成功了的主人公面前抬不起头。比如“我祖母”(即现在《心!》里的香草),战后回国,饱经挫折几十年,理想主义被磕得破破烂烂,再回头想呦,她读出了呦的成功哲学:一个人一定要有本钱,有本钱,哪个朝代都吃香!
这小说没有得到发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中国人一头奔成功而去。“成功”这个词并不像现在被认为鄙俗,甚至,它还带着反叛的意味。这是不被忽悠的理性。理性,才是正确的。不求崇高,才能脱掉一切没用的披挂。拒绝被架在火上烤,才能生存、发展。个人如此,国家也如此。知识分子忧国忧民也是在这价值逻辑之上的。那时候我还写了许多随笔,其中相当多关于中日、中外对比的,也是在这价值逻辑线上。因为急于告诉国人什么才是正确的、文明的、先进的,我最初都没意识到,我所说的日本、外国,不过是我企图用来比较中国的日本、外国,并不是客观的日本、外国;同样,我所言说的中国,也只是在我希望它好起来的意识或潜意识之下所建构的中国。
但说理嘛,也只能这么说。好在我主要是文学写作。文学写作与非文学写作是不一样的,诸如鲁迅,杂文家鲁迅与小说家散文家的鲁迅是不一样的。前者真理在握,后者则支吾彷徨;同样地,王小波也有两个王小波,王小波杂文里说的是科学理性,小说里却是扭曲极端。写小说,我回避孰是孰非,不做价值判断。甚至是反“正”。所谓“真理”,其实不过是“正理”。 那追求“真”吗?不少人认为我写得很真实,我虽然不喜欢“真实”这种说法;但我追求深刻,不就是追求本质吗?本质不就是真实的真实吗?缪塞说:“真理的本质是骷髅。”
深刻就是进入黑暗,追求黑暗就要下坠。从《冒犯书》《抓痒》,到《我疼》《命》,我都在这么做,谓之“黑暗写作”。
但这里有个我无法解开的扣:反叛其实仍然有价值观,反叛的价值观就是所反叛的对立面。我其实一直不肯放弃,一直自得于自己的写作不同于鄙俗的身体写作、性写作、惊悚文学,我是严肃的,是有深度的,是高屋建瓴的,甚至,具有批判性。我有知识分子格调,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作家与知识分子的区别,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甚至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区别。
我从十三四岁开始,就这么写小说,一直被否定,但坚决不改。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写到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到跨世纪,二十一世纪。虽然始终坚硬与决然,但也感觉到身外的世界变了。外面世界已变,但我没有知觉。不,应该说我不去知觉,我心不变。或者说,我心觉得世界应该进步,但可恨的是世界没变。
观念根深蒂固:人间是有正道的。因为这,流放回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死屋手记》,关于人的新生。人被放逐出主流,就渴望回到主流,主流就是人间正道。文学的正道是什么呢?宏大叙事、土地叙事、民族史诗、时代画卷、百科全书……我回国后写第一部小说前是拜读了《白鹿原》的,我这四十多万字的小说要表现中日问题、东亚问题、历史问题、现实问题……它名叫《东洋》(日语“東洋”包括整个东亚)。听听,这名字,这题材!直到最后把书名改为《放逐,放逐》,才渐渐从题材中摆脱了出来。摆脱了题材,也就堕入了深渊。文学躲在题材中,有具体问题,有针对对象,就像手有了可抓住的稻草,让作家轻松,但也让作家明晰化、简单化、浅薄化,而文学是面对虚无的,面对深渊。鲁迅后期转向杂文,就是不敢待在并继续堕入深渊中的。他早年的《野草》是象征的,好在《放逐,放逐》在最后改书名时找到了象征。但接着写的《一个日本华侨的太平洋战争》,仍然被题材所刺激,人很难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
时间到了二零一六年,我自己也被磕得破败不堪。这时候,我惦记上了那个没有发表的《一个日本华侨的太平洋战争》。这时候,撞上狗屎运一样的我的写作竟然得到承认了,发稿容易了。更重要的是,社会价值观多元了。因为在大学里讲授日本小说,我想扩展所讲的篇目,我想到了远藤周作的《沉默》。这小说以前看过,并没有太多感觉,现在有感觉了,感觉到的是“约伯的反抗”。这是对神的反抗,是对浩茫无际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性的质问,明确说,是对自身内心原则的宽赦。既然神不在,那还有什么是必须坚守的?“人間は地獄だ”,人类是地狱。这时候我已经教了《竹林中》十几年(不是黑泽明《罗生门》,而是芥川龙之介《竹林中》,后者是没有人性回归的),在一遍遍教学中,我的心一次次被剁下,坠进黑暗,再坠进下一层黑暗。我决定用“心”这名字,没有感叹号。
这心如此黑暗,黑暗得令人发指,我写着都战栗。它是如此背德,但正因此它“值得作为一位伟大的道德家来接受敬意”(波伏瓦评价萨德)。但这不还是觊觎着道德吗?心藏大恶,恰说明心中有善。假扮上帝与自诩魔鬼,不过是硬币的两面。所以拥抱黑暗的我,却又指称“黑暗底下的光”。这是我常说的一句漂亮话。它太美学了,实际上是甜腻;它太好听了,实际上是嗲。这是关于心灵审视与忏悔的书写,审视,仍然是积极的,光,就是忏悔。虽然我并不信人有真忏悔,在一篇叫《拯救》的小说里,我就写忏悔之不能,但我还相信有忏悔这么个东西,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向度仍然是理性的,虽然只是在神学上的理性。
再看,神学不早坐上了理性的列车了吗?不是有阿奎那吗?
当然,我仍然可以再往下坠:“黑暗之光”不只是黑暗底下的光,而是黑暗本身就是光。十字若望就这么认为。但我仍然在考究的学理之中。
但这时,我的脸被抽了一巴掌。
我少年起就信奉“启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走过这样的道路吧?尽管不信,但还信着。所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但到头来情形却是像我所居住城市的闽江的入海处,一个叫“金刚腿”的地方,江流在这里回旋了。几年前我父母选陵园墓地,某陵园正前方就是“金刚腿”水域。风水先生说,水是财,很多陵园视野里虽然有水,但水是东流入海的,这财也失了。但在“金刚腿”,水是回旋的。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告诉他,在我这里,就能。我金刚不败之腿就能把不可能变成 可能。
他的学生克拉底鲁抬杠:“人甚至连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但问题在于,既然只是一次,又哪来同一条河?如果克拉底鲁指的是之前还踏进过一次,那跟他老师说的岂不一样?不就是废话吗?如果要证明他说的不是废话,那可以解释为他指的是零次,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但我分明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
他们可都是哲人。所谓哲学,所谓人文学科,纷纷扰扰几千年,都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过是巧言令色、自我膨胀。至于那个很客观的自然科学,早已承认自己还没有认识宇宙百分之三了。人类啊,你们搞什么搞?
我忽然想写普罗米修斯,一个关于为人类盗火英雄的故事。小说却叫《普罗米修斯已松绑》。交给《花城》,主编朱燕玲诧异。是的,我不是喊冤与自诩,而是自剖与自诘。人最难针对的是自己,最难看清的是自己。我又算什么东西呢?这不是二三十年前“我是流氓我怕谁”式的自得宣言,而是嗫嚅,支支吾吾。“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这自食,其实不过是行为艺术。我食出了自己心的本味。
扪心自问,你真的是在坚守吗?
当然究其深层原因,你是被这个世界恩赐而活着的。既然被恩赐,那么就不能有个性。一旦有个性,就是忤逆了恩主,那么就是可耻的。耻,归根结底是这种耻。你反抗时,应当会想到你是受人之恩的,人家已经帮你了,你不能去害别人,这是不义,应当引以为耻。坚守就是可耻。羞耻感内在于生存里,无从抵抗。
下坠,下坠……咿!咿!呀……像个小姑娘,被囚禁在地下室。
但你真是被囚禁吗?也未必。但我必须声明:这不是在理解人的难处,“理解万岁”?不,这个口号太“鸡贼”,至少是“鸡汤”,我的写作才不这么浅薄。我要下坠。
下坠,下坠……小说里有核心情节:抽自己耳光。我的写作靠某种因素刺激。
但抽耳光是忏悔吗?忏悔都是可疑的。即使放自己生殖器在绞肉机里阉除,就觉得自己是耶稣所称赞的“阉人”了?“为天国的缘故自阉”(《马太福音》),崇高起来了。萨德笔下的圣丰说:“某些放纵行为中的屈辱充当着骄傲的借口。”
下坠,下坠……下坠到地下。有人说我是“斯德哥尔摩”,疯了。是的。但这世界上有理性这种劳什子吗?有客观真理这种劳什子吗?你们姑且相信去吧,但对我这个“地下人”,没有!坚决闭上眼睛:没有!“地下人”的价值观跟“地上人”是不搭界的。或者说,“地下人”压根儿就没有价值观。在绝对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我把《心》推翻了,重写。这时候名叫“心!”,有感叹号。这是我的《地下室手记》。小说家陈永和看后说:“希我,不幸成就了你!”
但成就?成就是基于理性的说法。
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遁入地下室时,仍然在反抗世理的同时标榜着自己一套道理,他仍在据理。反理也正是言理。直到《罪与罚》里写到纳博科夫所摇头的(其实他是没能力看懂)杀人犯与妓女共读《圣经》,才真的胡说八道了。陀氏他压根儿不信理的存在,上帝只是随意设置的尿壶(一如我《心!》里的“容器”)。他压根儿不跟你们“地上人”多嘴:跟你们说不明白,我们压根儿就不在一个时空!
但问题又来了:不在一个时空,你用什么语言说刚才这话?不仍是人家时空的语言?人类语言一开始就带上了思维逻辑、价值取向。
我承认,这两年来我处于说不了话的状态。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发现说的全不是我的话。包括这后记,我也不知都扯了什么。
踏空?
我正在写的新长篇,就是踏空。
还写个毛线啊!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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