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笔记004丨没有童话的人不伤心

獭祭鱼是我个人生活的作业本。

【宇宙笔记】是2020年开的新番，俗称“非虚构”。

番号得名于新闻界前辈、科幻作家韩松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责任，把自己在这个片段宇宙中的经历，尽可能记录下来，留给另一个宇宙中的我看。”

所以，本笔记首先是写给自己的。三十年来，文字一直是我的良师益友。如今我人到中年，更需要它的监督和陪伴。

宇宙笔记004

太虚国有两个种族，花族和石族。

花族人每七亿年长一岁。一岁茎叶初备，两岁含苞待放，三岁芳华初绽，四岁冶艳无方，五六七八岁各凭造化，九岁以后，花数尽矣，有道者可修成仙草。

石族人每八亿年长一岁。一岁是块璞玉，两岁切磋，三岁琢磨，四岁成器，五岁以后各凭造化，或聚敛日月光华而成宝玉，或泯于污泥浊水而如顽石。

两岁之后，花族石族可入情山恨海，参加派对。碰上有意的，留赠花瓣/玉屑作为信物。第一次参加派对者，往往乱花渐欲迷人眼，翡翠灵石两徘徊，恨不能四处留赠。

若对方回赠信物，双方可结为木石之盟。然而痴心常错付。情山落英缤纷，弃置花瓣如雨；恨海惊涛裂岸，卷起玉屑如雪。

只有极少数成功交换了信物。他们迎着花雨踏着玉雪，结为木石之盟，携手入围城，共寻仙洞而居。洞府中，花叶舒展芬芳吐露，玉石含光润泽绵延……（此处省略两万字）几亿年后，小花小石头呱呱坠地，满城乱跑。

故事开始了。

主角是一块松石。三岁零两亿年时，松石结盟文竹，共筑松竹仙洞。松石历经地质运动，满腹沧桑阅历；文竹优雅清丽，每逢花期，繁星缀满枝头。松竹CP，围城一时佳偶。

然则文竹喜静，每当松发出邀请，竹默然以影相对。三亿年光如流水，松涛竹影两寂寞。一日，文竹摘下高悬翠枝的松石屑。又一日，松石卸下镶嵌表皮上的文竹花。木石前盟，名存实亡。

太虚国进入冰川纪，松石奉召戍边，拱卫恨海大堤。风刀霜剑，把松石冻得透亮。

扛过了大寒潮，温热的太阳重现，松石有了难得的闲暇。连年疾风把云都吹光了，天上空无一物，松石坐在海滨发呆。

西北边，牡丹走来。牡丹四岁，未佩信物，似乎是来参加恨海派对。

大寒潮刚过，今日没有派对。松石提醒。

无所谓，牡丹淡然一笑，我从两岁起就不相信木石之盟了。

牡丹始终没摘花瓣，松石更不会赠以玉屑。整个下午，他们就心平气和地对坐着，说起各自见过的花雨和玉雪，像两个没有感情的围观群众。

临别时，松石说，祝你幸福，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太虚国某条大街上相遇。

牡丹说，不大可能吧。

残阳如血。松石知道，晚霞不出门，坏天气又来了。

新一轮大寒潮，松石迎着速冻的冷锋。他似乎依赖这种刺骨的疼痛——麻醉自己，活得更轻松。其他石族人眼中的苦差事，松石如沐春风，他甚至注视着迎面而来的暴雪。忽然，暴雪幻化成牡丹的眉眼，松石心口一热。

这是大忌，冷热不均会玉碎！松石努力冷静，还是晚了，胸口崩出一道裂纹。他被抬下大堤，在避风港休养。裂纹短而深，不至于玉碎，但也无法弥合。他裹着锦，遮住裂纹，也预防寒风的二次伤害。松石已经不是过去的松石了。

永久伤残，松石再也无法戍边。他没有离开海滨，每天闲坐，直到牡丹再次出现。牡丹出身温室，从小花肥无忧，也见惯了上等花卉圈虚情假意争名夺利。她游离圈外，发愿做一朵孤独清闲的末路狂花。

重逢又是清谈。松石回忆三叠纪的银杏、侏罗纪的松柏和白垩纪的杨柳。牡丹虽然身处温室，却素闻这些花族掌故，还追问琥珀、金刚石等石族冷知识。连日相会，他们细细聊起二十多亿年的正史和传说。松石时常觉得，牡丹的性子更像石族人，像自己的兄弟。

一日，牡丹终于聊到木石之盟和围城。直面这些隐秘话题，牡丹仿佛随时要摘下花瓣。松石心虚了，他的木石之盟虽然名存实亡，终归没有注销。在太虚国，松石此时私会无盟的花族人，是犯禁，按律当被碾成渣。

天人交战，松石每每话到嘴边，又退缩了。不坦白就是欺骗，坦白了又会彻底毁掉牡丹对木石之盟的信心。

纠结之际，松石接到太虚国指令，命他在两千万年之内回到围城，另有任用。临别在即，牡丹浑然不知，一日赠言“如风如霜”。松石看见风霜二字，胸口裂纹隐隐作痛。他赠的是诀别暗语“细雨莫回舟”——余生数十亿年，当如远山，相忘于太虚。

活了三十亿年，松石亲历过情山恨海几十万次沧海桑田。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有些人却终究要错过。

今天的封面，选自电影《无极》（2005）剧照。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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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化记者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