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狗年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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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y Body Reading 2018年9月18日

陈雪

搬居还没有一个星期，家里突然来了一条小狗。刚来的小狗约两三斤重，黑色杂毛。那天它蜷缩在我家的门口似睡非睡，看到母亲回来，立即起来摇头摆尾，母亲一开门它旋即闪身钻进了屋里。母亲以为它闯错了门，抱着小狗从六楼到一楼挨家挨户地问，谁家丢狗啦? 谁家丢狗啦?邻居们都说没丢狗，母亲只好把小狗抱到一楼放了出去。待母亲转身上楼不久，它又义无反顾地一层层爬上来，仍然蜷缩在我家的门口，看见有人开门立即又跟了进来。

我不喜欢养狗，总觉得在城里养狗是富贵和闲逸人家的事，叫没事找事。小时候在乡下，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狗。村下养狗吃点残羹剩菜，看门护院，农户人家便有了许多安全感。而在城里狗起不了看家护院的作用，还给主人添累。比如在那逼仄的居室里要避出个狗窝，要打狂犬疫苗，要给狗洗澡、喂食……，这徒然增加的诸多护理工作，不是狗服务主人，而是主人成了狗的奴隶。这使我想起了小区里的保安，我们买的地盖了楼，刚搬进来物业公司也来了。围墙一砌，这也收费那也收费，吆五喝六倒像他们是业主，连主次位置都被颠倒过来。我想到此就对母亲说，送给人养吧，我们不要。母亲却说了句：“来猪穷，来狗富，来猫着麻布。”我转念一想，既然来狗富，那就留住它吧。想想小狗要经过三重铁门，六层楼梯，十几户人家才来到我家，总该有些缘份吧！把它赶出去着实有些不随缘了。

小狗刚来时很瘦弱，毛发蓬松粗硬，额头中间还掺着一撮白毛，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开始我们给它喂鱼喂肉，它吃得快也吃得多，吃相极差，常常是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还来不及咀嚼又急着吃盆子里的肉，似乎有人要与它争抢的样子。肚子每天撑得圆鼓鼓的，毛色开始渐渐发亮发光。母亲又开始念叨：“猪撑大，狗撑坏，人就撑成猪八戒”。小狗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不到两个月竟变成了一条狗小伙了。有十几斤重，乱蹦乱跳，跟着我上楼下楼，绕着房子打转。一有生人来就吠两声，主人一喝斥它就不再吠了。为表示亲热它前腿伸起，后腿挺直像人一样地站立起来，吡牙咧嘴让人有些生怕。有时妻子搞卫生，它却从后面一跃而起扑向后腰，让她踉跄一下往前倾，妻子举起扫帚要打，它又慌忙躲到母亲那儿跟着母亲进出，寸步不离，几次差点把母亲绊倒。再不就是提起后腿，斜着身子对着沙发就是一泡狗尿，一股躁味扑鼻而来。我觉得这狗真是吃多了撑盲了，既没有教养也没灵性。妻子看到狗尿就来气，一把抓住它就往屁股上打。小狗不躲不藏，还立即爬在地上任由打骂，好象知道自己做错事甘受惩罚一样。

因为小狗的不良习惯，我们不得不去市场买来了狗套和绳子，把狗套住系在了露天阳台里，又在樱花树下为狗做了一个挡风避雨的大棚作狗窝。系狗的绳子只有5米长，小狗只能在5米的半径范围打转，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自由。我每次经过楼梯时，它都跑到铁门的钢化玻璃处，头脸贴在门上，吱吱呀呀地和我打招呼。一双狗眼可怜巴巴地瞪着我，希望我能还他自由，给他松梆，就像监狱里那些渴望放风和自由的囚犯一样。此时我真的动了恻隐之心，一有闲暇便会打开门解开它脖子上的链，让他自由走动。它这一刻特别地乖，特别地温顺和听话，还十分感激地舔着我的鞋、我的裤腿。我在露天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它就坐在我的旁边。有时候还把头伸在我的膝盖上，扬起脸眨着眼睛看着我，既有一种委屈的样子，又有一种眷恋依偎的小孩情结。这时候，我就越发感觉妻子对它的管教太严了，管教的方式也可能欠妥当。狗和人是要一起相处的，你硬要把它隔离开来，失去了和人的亲近，便有了一种情感的障碍。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小孩的任性和许多不良习惯是否与妻子对小狗的管教有类似的原因。其实人与人，人与狗一旦相互之间有了隔膜，有了交流障碍都会产生叛逆心理。小狗似乎是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正确，站起来掀起小腿，对着阳台的花盆里嘶嘶地撒了一泡尿，而且角度准确，点滴都没有溅到地板上。那一刻我真想把它抱起来亲一亲，因为我对它说过，有尿了对着花盆撒，肥花，有便了就到阳台的樱花树下拉，肥树。小狗似乎记住了我的话，有悔过自新的表现，多乖的小狗。

有了这次好印象，我对小狗来了兴趣。只要我一回来，随即把它解开，它跟着我进进出出，我在书房它也在书房，但从没在我的书房里撒尿，有一回我还看见它尿急了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去。我吃早餐，它就趴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看我吃，我常常把稀饭喝了肉片留下倒在它的盆子里，它就把盆子里舔得干干净净。有天早晨我起得早，妻子来不及煲粥，便赶时间地为我煮了一碗鸡蛋米粉，小狗闻到香味又欢蹦着爬到了桌上，我一边吃一边对他说：今天没肉，是米粉和鸡蛋，你要吃吗？它没吱声，只是把前腿搭在阳台桌沿，挺直后腿，伸长脖子看看我的饭盆。我用筷子一搅一捞地给它看，当它看到真的没有他喜欢的肉片和骨头时，它随即低下头，只用下巴支在桌沿上，看着我把一碗米粉吃得精光，然后把我送到楼梯口，待我出门后他才折身回去。

我知道别人养狗还要溜狗，溜狗就是人与狗一起散步。小狗不喜欢出门。有回小孩休假，我就吩咐他带小狗出去溜溜，但小狗不愿意，一出门口的休息台它再也不肯走了。小孩在前边拖，侄子在后边推，小狗就是不肯下楼。后来僵持不下，小狗干脆后腿蹲下，前腿撑住，和小孩作着拔河状，死也不肯挪步。孩子们用尽力气只在平台上拖着它滑了几米，最终也没能把它拖下楼来。不知是不是小狗怕我们嫌弃它，担心我们一旦把它带出去就再也不让他回来，或者有其它原因，反正我知道每次上下班或是母亲和妻子每次出门它都送到铁门处，从不迈过门槛，更别说下楼了。

只是有一回，五楼的一户人家也养有一条小狗，是母的，也许是发情了，在楼下不停吠叫。我家的小狗听到同类的呼唤，格外兴奋，挣扎着要破门而出。当它从六楼走到五楼，闻到同类的气味却不见五楼的小狗，竟傻傻地靠在五楼人家的门口耐心守候。我在想，我家的小狗也许长大了，发育成熟了，它需要异性朋友，即使不是这个原因，我想它也一定感到了孤单和寂寞。因为狗和人们始终有些无法交流沟通的，只要有了同类作伴就能尽情地渲泄它的郁闷和烦恼。我们哪能知道小狗的心事呢，我们只是按照人的生活方式强行要求它来适应我们，并按照人的规矩和生活习惯来要求它一一做到，甚至有些人狗都相似的本能本性我们都没有给它一个自己的空间。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鱼了？

不是我吃，是给你的啊~

经过这次的小狗初恋之后，它变得特别燥动不安。如果是关在阳台上，一旦听到楼下有狗叫时，它会努力地作出呼应，爬上一米高的露天阳台护栏，把头从防盗网里伸出去，对着楼下作出吱吱呀呀的长声叫唤，那情形就像客家男女在山间劳作，一座山对另一座山对唱情歌时的悠扬和激越，有一种遥相呼应的缠绵。除此之外，小狗特别想出门，一见到家人进出，便拼命地想从门缝里往外钻，一改原来足不出户的习惯。每次都要人抓住狗套绳子，拿着鸡毛扫帚又打又骂又拉地把它赶回去，关进阳台之后仍把头抵在门框，一副十分无奈和委屈的情状。

我始终关注着小狗的情绪变化，也始终认定它是欲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反观人类，如果没有志趣相投的朋友，那是一种多么孤单和无助的感觉啊！又是多么难熬的时光啊！人类和动物都有聚众性，都喜欢热闹和情感交流，而且具有与人相同的许多情欲。我家的小狗在这方面已经受到了最大的压抑，虽然我们给它许多关照和优厚的生活待遇，让它闲赋在家，但它并不幸福，它甚至很痛苦，还不如乡下的狗，它们虽然吃残羹剩菜，有时候还吃人类的粪便，没有固定的狗窝，时常让主人和邻居追赶打骂。但它们自由，可以在田野上奔跑追逐，可以和鸟儿蜻蜓嬉戏，可以结交异性朋友，有时候还可以谈情说爱，和情侣交配，享受那种生命的愉悦和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每当此时，我就后悔小狗刚来时为何不叫兽医把它阉了，让它断了情根。小狗是雄性，雄性的小狗性格好动。因为营养良好，发育得快，对性的需求更是与日俱增。如果像古时皇宫里的太监，断了情根，也许它还会好过些。虽然这种方法有些残酷和狠毒，但让小狗如此日复一日地在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忍受孤独寂寞和单相思，不是更加残酷地折磨吗？

小狗虽然得不到正常的生活待遇，但对主人一样尽忠职守。母亲说的“来狗富”的俗语并没证明小狗的到来给我带来什么额外收入，但也没让我们失去什么，而且还为我家做了一件大好事。那是三月份的事。有天凌晨，几个小偷用塑料胶片划开了我家的双重门户，进来欲行偷窃时，小狗闻到响动，立即吠叫起来。那晚小狗关在露天阳台，无法冲下楼来与小偷格斗，但它在拼命地撞击阳台铁门，四蹄蹬地吼声凶猛，把我们都吵醒了。待我们起来察看时，楼下客厅的大门洞开，地板上留下了一行杂乱的脚印，在大门处还留下小偷作案时慌忙丢下的开锁塑片，小偷已经惊慌逃离。我一一检查了客厅橱框，却发现没丢任何东西。一家人都在感谢和表扬小狗，小狗没有理会我们的表扬，只是在房间、过道、厨房到处闻闻，继续在搜寻小偷的气味和足迹。它还带着我一直寻觅到一楼，在楼梯间闻了又闻，最后对着门角吠了几声，我果然在这里发现了小偷惊慌出逃时落下的一把万能钥匙和电工刀。

到了七月，我要到外地学习一段时间。出门的时候，小狗似乎知道我要远行，而且时间比较长，一直围着我身边打转，恋恋不舍地把我送出门外。我摸着它的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约摸半个月后，家里给我打来电话，说小狗愈发躁动不安，常常挣断绳索欲撞门破户而出。几次孩子想捉拿它，它竟然呲牙咧齿，有回甚至张口想咬人。我估摸是小狗到了青春躁动期，发情的公狗是暴躁得难以驯服的。商量的结果，我对妻子说，把它放了，随它去吧！它长大了，也应该让它到外面寻找事业、寻找爱情。这就如同自己的孩子，总不可能一辈子把他们带在身边。那天妻子雇了部车，把小狗带上。小狗那天坐在车上格外温顺和规矩，它似乎知道自己要离开主人，离开这个家了，将头搭在妻子的腿上，一双眼睛湿湿的。妻子说看着它那双忧郁而含泪的眼睛，心里就很痛，真的舍不得把它赶走。车子到了一个叫池头村的地方，那里有一群狗，其中还有几头母狗。车子停住了，妻子把小狗牵出来，摸摸它的头，意作告别，小狗却一动不动。对面的那群狗在友善地呼唤着它，许久它才走了过去，慢慢地凑到了一块。妻子正欲转身上车，小狗却飞快地跑回来拦住妻子，像小孩舍不得母亲一般。妻子只好再次和小狗回到原地，过了许久许久，妻子看到小狗和它的同伴们玩得投入忘情时，迅疾钻进车子。车子开动后，妻子不敢回头看，她怕看见小狗追上来，怕自己狠不下心。这是妻子在电话里向我叙述她送狗的全过程。我默默地听着，一句也没吱声，只感觉心里堵得闷，有点酸。我很担心小狗的最后命运和归宿。但那好像又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毕竟不可能长年饲养着这么一条狗，而且还是会发情的公狗。

两个月之后我从外地回来，没有了小狗总感觉心里有些失落，听邻居说前几天曾看见我家的小狗在门前转悠了几次。我想小狗是不是在外受了欺负受了委屈，吃不饱穿不暖想家了？抑或是知道我要回来特地前来辞行？此时我突然很想小狗，总感觉有些亏欠它。收养了那么久连个名字都没起就把它赶出了家门，早己长成大狗了还小狗小狗地叫。左邻右舍养的狗都有个好听的名字，不是”汪汪”就是”咪眯”。如若我要贴张寻狗启事该怎么写呢？我想起南宋《夷坚志》中的寻狗启事：“养狗黑身而白足，名为银蹄，随呼拜跪，甚可爱，忽失之，揭榜募赎”。不知这是不是有史以来最早的寻狗启事。人家的狗名叫” 银蹄”, 多么响亮的名字, 我当初为何不叫小狗“银额” 呢？没有名字只好仿此启事如此写道:“养狗黑毛而白额，名为小狗，随呼即到，有时甚可爱，因早恋被逐之，揭榜募赎”。如此启事贴出之后当然没有寻到小狗, 无奈之下,我特地驱车来到池头村, 连续几天在妻子放狗的地方守株待兔,。狗倒是看见不少, 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有，却偏没有我家的小狗。此时我正担心我家的小狗己被人当野狗打杀了, 早己成了食客的狗肉火锅。

记不清是那位诗人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见过的人越多, 我就越喜欢狗。此刻我心生隐痛，特别特别地想念小狗，即便是一头发情的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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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己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等各地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出版《东征！东征》《时光印格》等十部，获“当代散文奖”“中国作家小说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电影奖，图书奖，戏剧奖等，有作品收入《高中语文阅读》《中国散文年选》《高考模拟试题》《中国散文排行榜》等文集年选。现任惠州市作协主席，《东江文学》主编。

图文编辑|安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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