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她们”,全是我们——评阎连科新作《她们》
1
这本书早该出现了。
这本书至少也该在现在出现。
这本书由阎连科写成,简直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中国男性作家笔下,早已有过多个女性形象,但以散文体裁,书写身边3—4代女性形象,并以男性眼中的“女性主义”来观照之的,似乎还是第一本。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女性主义——或者直接大大方方地说“女权主义”掀起热潮的当下,这本书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
2
生为女性,活在世间,只要具备基本的智力,对自己和整个性别的境遇不进行思考,是不可能的。
思考之后,从未觉得困惑、愤懑、不满,则是不可思议的。
在关注自己之外,也会想要了解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女人如何生活,他村的、他市的、他省的乃至他国的女人如何生活。
就像阎连科在自序里说到的那样:
她们在这一端地寒冷时,另一端地也会有人身上发着抖;她们在这一端地死亡时,另一端地一定会有默默无言的哭泣声。
因为,“世界的两端是紧紧联系着的”。
在这本《她们》里,阎连科花了七章、近三百页的篇幅,讲述了二十五个女性的故事。
这二十五个女性,涵盖了他的上一代:母亲、大娘、四婶、四个姑姑;他的同辈人:大姐、二姐、嫂子、妻子、曾经的三个相亲对象;他的下下代:因为没有女儿,于是直接就跳到了孙女;以及,一些不在他生活里,却活在一个世界里的“她们”。
阎连科1958年生,他的上一代,差不多应该出生在1920年到1940年之间;同辈人上下十年;他儿子是1985年出生的,孙女怎么着,也该是个00后,或者10后了。相差80年左右,三代女性各自会活成什么样子?
总的来说,母亲那一代女人忍受着赤贫、频繁生育、过度劳作的辛苦,她们善于忍耐,极少需求,几乎把自身所有的养分压榨出来,供养着孩子和家庭。即使有过发自本能的激情迸发,最终也还是在日复一日的艰难里沉淀下来,用肉身和精神继续供养生活——就像他那位不顾全家反对跟着恋人私奔的小姑,最后定居在深山里面,一生不曾对任何人言说过后悔,却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走出深山。
这是符合我们想象的那一代的人生,但是有着更为切实的细节,让人发现,过着那种生活的,不是一个沉默的整体,而是一个个性格不同、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具体的人。
阎连科的大娘生了八个孩子,一家十口经常无米下锅,她却永远笑着,永远唱着戏,因为唱戏误了做饭被大伯发火,她还是继续笑着唱着。谁也不知道日子这么苦,她为什么还能这么高兴。直到几十年后阎连科问她为什么那么爱唱戏,她说:“不唱日子咋过呀?”
阎连科的母亲本来不识字,为了过日子,却学会了所有必须认识的字,包括“1—10”的数字、“中国”“河南”“洛阳”“男女”“周灵仙(她的名字)”……谁都不知道她到底认识多少字,因为生活需要她认识多少字,她就能认识多少字。
阎连科的同辈女性,重复着上一代女性的奉献精神。
一直生病的大姐,十四五岁时把引以为傲的长发剪断,卖了三毛二分钱,让全家人喝上了汽水;
干着比阎连科还重的活儿,考着比他更高的分数的二姐,最后把唯一一个上高中的名额让给了他;
刚嫁到阎家的嫂子,在三叔三婶又一次因为宅基地闹事时,拎着满手礼物、带着满肚子刚柔并济的道理,一举平息了两家持续十数年的隔阂……
然而,奉献是赤贫者没有选择的选择。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必须用自身血肉来抹平生活的坑洼,把其他人(基本是家里的男性)向外、向上托举一公分。而那些(稍微)有选择权的人,多数都懂得如何去使用这选择权——这是阎连科年轻时代某两次相亲失败的原因。
务实是务实者的通行证,理想是理想者的墓志铭。
那些因阎连科的贫寒而放弃他的女子,或许会后悔自己的走眼,却永远不会改变自己选择的标准。
这两代女性近亲的故事,大体与我们预期的轮廓相近,新鲜的只是细节和个性,因此,这两部分,到底还是沉闷了些。
更有趣的部分,在第六章“她们”里。
千篇一律的,是生活。突然失控的,才是故事。
在那个篇章里,有着我们更期望读到的激情。
3
“太阳底下无新事”,自有文学至今,想读到完全新鲜的故事,是越来越不可能了。实际上,文学发展到现在,故事也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作家呈现它的方式。
那,就是文风。
文风,就是作家的脸,或者说,是作家的气质和风度。
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作者表达出来,就有了天壤之别。
最好的那类作家,能用精确的字词,拓展出丰富的维度,第一眼惊艳你,第二眼沉思你,甚至,经得起你在长久的岁月里不断地反刍。
不好的文字,看上去繁华,却败坏舌苔;而好的文字,看似无味,沉淀一下,却滋味横生,余香满口。
“一九八二年底,我轰的一声提干了。”
“那时的绿皮老火车,从我服役的河南商丘到豫西洛阳城,很奇怪去时需要六个多小时,返回也是六个多小时。”
“生活就是伸曲不可、又车轮流水的这样啊!”
“一代人的告别如一片森林倒下样,如此大家都觉到朝着表姐寻去的道路已经给断了,不复存在了。”
“因为女人才是神,男人都是凡人啊。”
……
这是独属于阎连科的表达。看似平淡,却精准而丰富。
读惯了公号上那些恨不得掰开揉碎了嚼烂了塞你满嘴的文字后,读读这样的文字,对自己的肠胃总归是有点好处。
4
读这本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身边的“她们”来:
生了七个孩子,晚年腰弯成问号叩问着大地的我的姥娘;
十六岁结婚,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儿子全部夭亡的我的姑姑。她十四岁时,曾想跟下乡探矿的地质队队员们一起离去,从此浪迹天涯;
自己赚钱并不多,却也一直在出钱出力帮着自家弟弟生活的我的堂妹;
通过上学留在了城市里,成家生子,正在试着平衡家庭和事业的我的朋友们;
……
她们,从来不只是她们。
我们是踩着前人堆积出的土地活着的。
世界上没有一个真的完全新鲜的生命,任何人的人生,都跟这个世界的过去连接在一起。
仅仅七十多年前,绝大多数女性都是文盲,绝大多数女性都裹脚,绝大多数女性除了婚姻,没有别的栖身之道。
仅仅四十多年前,还有许多女性——尤其是农村女性,在婚姻中受了委屈,只能选择一忍再忍,真的忍无可忍了,就只能自杀。
知道了来处,才明白去处。
世界在改变着,女性在世界中的位置也一直在变化着。它理应变得更为合理,而这合理,要靠一代又一代新的女性——包括男性——来一起达成。
我们期待着两个性别平等而和谐、自由又强大地共处于这世界的一天早日来临。
或许,阎连科也有着这样的期望吧,所以,他把书的结尾交给了他的小孙女。
这新鲜的小人儿领着全家一起在紫竹园公园里走着逛着,路遇着垂柳、竹林、荷花、渠水、湖船、游乐场和茶座咖啡厅,又路遇了推着老先生轮椅的老太太,因此,这一直声称要跟爷爷结婚的小孙女,也推起了爷爷的腰,于是——
“车轮流水,曲伸皆可,宛若日出、白云和虹都常年留挂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