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的“三小姐”为何能在豪府执掌管理大权？（上）
——读小说谈谋略之六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两个写得极好的故事吸引笔者反复阅读，这两个故事太有立体感了，所蕴含的意韵太丰富了，是真正意义上的令人神往的好故事。是哪两个故事呢？一个是《三国演义》所描写的“赤壁大战”，另一个是《红楼梦》所描写的“探春理家”，一个是关于军事谋略的故事，另一个是关于管理谋略的故事，下面仔细谈谈“探春理家”这个有趣的故事。
其实，兴趣《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这是一个大家所熟知的故事，可是，熟知的故事所蕴涵的深刻道理，并不一定是大家所熟知的，曹雪芹描写“探春理家”这一故事，其实是在故事情节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韵味，其中包括深刻的管理策略，是很值得分析、探讨和借鉴的。
贾府是一个豪门望族，是一个封建宗法大家庭，在这个家庭中，有众多的女子，而最出彩的是“金陵十二钗”，这“十二钗”是性格各异的豪门女子：林黛玉生性孤傲，多愁善感，但她纯真灵净，心思敏感，才华横溢；薛宝钗容貌美丽，聪慧多才，举止娴雅，性格开朗，处事圆润；王熙凤泼辣尖刻，阴险狠毒，但又聪慧圆润，熟知世故，精明大气；史湘云出言爽利，才情洋溢，英气夺人，乐观开朗，坦荡无私；妙玉美丽雅洁，清高孤僻，才华横溢，但心里有净与情的矛盾；李纨贤惠温良，恪守礼德，性格静敛，处事稳妥；秦可卿袅娜靓丽，灵敏活泼，行事温和，魅力非凡；贾惜春孤僻冷漠，胆小怕事，讨厌世俗；贾迎春懦弱怕事。老实无能，逆来顺受，等等。而这里要说的故事主角贾探春，却是一个很特别很亮眼的非凡女子。
贾探春
贾府这个大家族里，探春的地位并不高，她是贾政与其妾赵姨娘所生，在排行上，她是贾府的“三小姐”，这“三小姐”的亲妈赵姨娘在贾府中的地位是很糟糕的，作为小妾，赵姨娘在贾府众多媳妇中，地位尴尬，可是，她又受贾政的宠爱，内心有点儿自得，而在贾府里却又经常受人轻视。她恃宠而骄却常常被人作弄。按理，探春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处在“庶出”位置上，其地位该是不高的，可是，这一位位本不高的“三小姐”，却有一个很吓人的诨名——“镇山太岁”，还有，在大观园中，常有人称探春为“玫瑰花”，她浑身都是带刺。在曹雪芹笔下，贾探春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大观园中，她的表现非常出色，她虽是贾政的小妾所生，有一个自作聪明、喜欢惹事、常被作弄的母亲，还有一个心眼坏、不争气的弟弟，可是，在“十二钗”中，她的排位却仅次于黛玉、宝钗、凤姐，高居第四位，她是作者浓墨重彩的一位奇女子。
偌大的一个贾府，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男性似乎都很无能，很窝囊，很不争气：出家的炼丹去了（如宁国公贾演之孙、贾珍之父贾敬）；好色的竟想取母亲身边的贴身丫头（如贾赦）；袭了将军爵位的竟会干“扒灰”的事（如贾珍）；假正经的整天装腔作势，却喜好在房里与小老婆嬉戏（如贾政）；家里有漂亮、能干、厉害的老婆却在外面偷偷取了小妾（贾琏）；自己没有帅气没有德行没才能，却整天想吃天鹅肉，最后死于“相思局”（如贾瑞），有相貌有才智也有气度，却喜欢整天在年轻女人中混（贾宝玉）……。相比之下，贾府中女性们，更杰出更精彩，而其中，有几位女性颇有男人气概，是“巾帼不让须眉”耀眼女豪杰，比如，才干智谋魄力都远胜于男子的脂粉英雄王熙凤；心胸开阔、名士风流、好饰男装、潇洒自如、不太受礼数束缚的史湘云；还有，就是这位非同寻常的贾府“三小姐”——贾探春。
探春理家
贾探春是一位有远见，有抱负，有作为的女性，她敢说敢为，办事练达，才干精明。是名副其实的“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杰出的年轻女子。在荣宁二府女性形象中，贾探春志趣高雅、有胆有识、聪慧润秀、大方开朗，在大观园那一群出色的女子中，她与任何人比都不逊色。论聪颖雅致，她与黛玉大有一比；讲沉稳持重，她不比宝钗差；说精明能干，她一点都不会输给王熙凤，有时，甚至连王夫人、凤姐也得让她几分，探春的“玫瑰花”诨名，不是白叫的，她一旦认真起来，便浑身长满“刺”，而且很敢“刺”，连她的亲生母亲赵姨娘都被“刺”得下不了台。
在大观园的众花丛中，探春是一朵争妍斗艳的绚丽“玫瑰”，与其他靓丽的女子相比，她好不逊色：首先，与凤姐相比，探春志向更高，处事更明朗，管理更有计划性。凤姐在人事周旋中，常会用一些阴招，施一些毒计，而探春则表现得光明正大，更有透明度；凤姐依托着娘家的权势，又对老祖宗贾母等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以讨好长辈来巩固自己的掌权地位，而探春既不用依靠权势背景，又敢于处事不避亲，是有想法有气魄，敢作敢为的管理者；凤姐极力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而探春则更多地是想按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想把事情办好。其次，与宝钗相比，探春的行为、气度更加爽朗、洒脱，宝钗比较圆滑，处事周全，面面都能抹得光亮，而探春却敢于我行我素，任性自为，挥洒自如，她不用藏着掖着，不顾虑太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再次，与史湘云相比，探春更有目标，更大气。史湘云有点“孩子气”，缺少长远的目标，她有才，会玩，潇洒，但缺少远大的志向，而探春看得更远，志向更高，更不一般，格局更大。还有，与黛玉相比，探春更洒脱、更自信，更乐观。黛玉多疑、敏感、悲观、忧愁，遇事太敏感，想得太多，常是郁郁闷闷，以泪洗脸，而探春却个性爽朗，自信达观，执著理事，宁不负人。此外，与李纨相比，探春更有心智，更精明，更敢为，精力更充沛，她不用顾及什么“三从四德”。
对探春这一位奇女子，作者是非常用心去描写的，他着力刻画贾探春的宏大气派和雄才大略，顺着作者的描绘，读者会看到：探春的居室，一味的男儿摆设，“三间房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的白菊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的墨迹。”（参看第四十回）这种高雅疏朗的情调，显示很大气度，一扫通常闺阁庸俗与纤弱的气息，与探春非凡的宏大胸襟非常吻合。就连探春写的诗，也是气度非凡：“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参看第三十八回）
探春的言行举止，洋溢着一股英爽刚毅之气；她的气质，表现了一种敢作敢为的做大事的人的气度。在从小说的字里行间，读者可以感受到曹雪芹对这位庶出女性的赞赏与敬佩。书中有对探春的赞誉：“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探春确实是“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同上）
当然，不得不承认，贾探春除了有上述的才气、气度，以及自强、自信之外，还有一种与她的自尊互为表里的自卑。而她的这种自尊和自卑互为表里的心境，很可能是与她在贾府中尴尬的境地密切相关的：一方面，探春是贾府的“三小姐”，是一位主子姑娘，是高贵的千金小姐，她享有贵族特权，比贾府的婆子们、丫鬟们地位要高多了，这让她有自尊的资本；但是，在另一方面，她是由妾所生，是姨娘的亲女儿，是处在让人看不起的“庶出”位置的，而且，她的生母赵姨娘，是个浅薄、可恶又可怜、无能的不争气的女人，还有她的弟弟贾环，无赖，恶毒，愚蠢，让丫鬟奴才都看不起他，探春的尴尬地位和她的不争气的的亲娘亲弟让她感到难堪、无奈和自卑，而自卑又让她更想维护其自尊，为了维护自尊，掩盖自卑，她面对着生母提起的舅舅，也都不认了，表露出她矛盾的心理。
作者在《红楼梦》中对探春描写，主要在第三十七回、第四十六回、第五十六回和第七十四回。
首先，在“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一回里，作者描绘了探春发起成立海棠诗社的事，大观园的众多女子们很高兴地响应了探春的这一建议，成立了诗社，而诗社的成立，不仅让大观园里年轻女子们能有机会在一起吟诗比词，充分展示其文学才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还能有一个轻松聚会环境，让她们能避开那些守旧的长辈的管束，能自在自为，喜逐颜开。成立诗社这一策略，显示了探春有很强的筹划能力和组织才能。
其次，在“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这一回里，作者非常精彩地描写了一个当时大家都很关注的伦理主题，即贾赦想强娶鸳鸯所引起的各种反应。好色的贾赦想取鸳鸯作小妾，而贾母却还蒙在鼓里，大家知道，鸳鸯是贾母寸步也不能离的贴身得力丫环，贾赦只想着满足自己的快乐，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到他母亲的感受，而且所做的丑事是背着他母亲的，贾赦太不孝顺。贾母知道事情真相后，被气得浑身发颤，她心里很气她的不争气的儿子，气他太没有出息，而口里却大骂邢夫人和众人，特别是挖苦地骂邢夫人也“够贤惠”了，竟千方百计帮老公找小妾；她还误解王夫人，以为她也是知情的帮手。而面对贾母的震怒，偌大府中，有那么多人围在贾母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解释一下，只有探春敢站出来，巧妙地为王夫人解围，并且把贾母说得眉开眼笑。探春的这一做法，充分显示了她超凡胆识和能说会道机敏。
再次，在“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这一回里，小说十分精彩地描述了探春理家的精彩情节，述说了探春在大观园中大兴改革之风，推出“承包责任制”，开源节流，严格管理的故事。在这一回，作者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探春自信洒脱、敢作敢为的性格和卓越的管理才能。对此，在“下篇”中将详细分析和论述。
最后，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这一回里，作者描写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王夫人，写出她“偶尔露峥嵘”便显示非同寻常的霹雳手段。王夫人命王熙凤等抄检大观园，而见王夫人凶狠出招，大观园里一片恐慌，局势混乱，而贾探春则异常冷静，她积极应对。当那位依仗王夫人而握有抄检大权的王善保家的，新官上任，得意猖狂，不知趣地想搜查探春身体以羞辱她时，探春怒不可遏，狠狠的给了她一个嘴巴，让这位刚被王夫人扶持起来的新的“实力派”奴才，狼狈不堪，面子全丢尽了，再也不敢猖狂了。这充分显示了探春不唯上是从，敢直面强势人物，敢作敢为，敢于维护正气的凛然气度。
显然，探春虽是“庶出”的“三小姐”，但却是大观园里女性中的一位佼佼者，是男人懦弱的贾府中“巾帼不让须眉”的杰出代表之一。“探春理家”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的故事之一。从人才管理的角度上看，当王熙凤的管理遇到危机时，推出贾探春这位年轻的“三姑娘”走上前台实施新的管理，也算是王夫人、王熙凤慧眼识人才，很懂得物色杰出的管理继任者，挺高明的。
当时，贾府的状况已经有所变化了，本来盛气凌人的王熙凤，已经遇到了矛盾重重的局势，继续推行强势管理已举步维艰，连她自己也感觉到已是无计可施。对于王熙凤的霸道管理，明里，已经有不少人敢于议论纷纷，发着牢骚；暗里，众人心中充满怒火，在心里责骂她，并开始有人消极怠工了。此时，为了平息众怒，使贾府里的各种矛盾有所缓和，急需更换一位管理者，而此事在王夫人心里已提上议事日程，而王熙凤此时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恰恰就在这时，王熙风小产了，从身体状况讲，王熙凤这会儿是倒霉的，而从解决管理困境来说，反而是给了她一个好机会，她可以暂时退居幕后，换一位新人来掌管贾府的事务，凤姐可以乘机休息一下，也平息众人的怒火。
当探春被推出来之后，王熙凤松了一口气，她对平儿说：“趁着紧溜之中，她（指探春）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平儿能听得出，她的主子凤姐，真的想歇一歇，躲一躲了，她身心都很累了。
那么，王夫人、王熙凤为什么会推选探春来接替凤姐进行理家呢？
其实，这不是王熙凤想卸担子而随意找临时替身，也不是王夫人心血来潮而为凤姐指定接班人，而是经过王夫人经过一番比较和考虑，在煞费苦心地遴选着新的管理者，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探春是熟知事理、聪慧精明的人，她“心里都事事明白”，她豪爽犀利，但心里明朗，处事是稳重的，而且，有知识有能力，才识过人。凤姐说，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所以，探春明理、精明、厉害，这是王夫人所欣赏的管理者的素质。
其次，探春很有胆识魄力，为推行自己的主张，她不怕得罪人，是敢作敢为的人。探春曾公开说过：“我只管认得老爷（贾政）、太太（王夫人）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或管理规则，当时的贾府，就需要有“六亲不认”的人来治理乱局，所以，探春的勇气和气魄是王夫人和凤姐所喜欢的。
再次，探春掌权，其实对王夫人、王熙凤是有利而无害的，当然会受到她们两人的支持。第一，探春掌权，不会真正削弱王夫人和凤姐在贾府大家庭里的势力，探春虽由赵姨娘“庶出”，但她一贯是站在王夫人一边维护王夫人威信的，探春与王熙凤也颇能谈得来，而她对自己的生母、亲舅舅和亲弟弟等，反而是很轻视的，甚至有时还不认这些亲，而且，正因为是她属“庶出”，王夫人、王熙凤更敢放手由她来执掌管理权，因为一旦她管得不好，立马可以收回权力，而如果是一位“嫡出”公主，后台又有权势背景，他们想收回权力，就会比较麻烦，很可能会导致王夫人和王熙凤就真的大权旁落。可见，探春虽负责理家，但贾府中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王夫人、王熙凤手中。她们两位此时肯放手让探春来管理，其实是为了更有效地掌控局面，因为可以让王熙凤避开锋芒，而让探春去当挡箭牌，最终是利好贾府里面的王氏势力的。
新管理层“三驾马车”
那么，新的掌权者人选确定之后，是如何正式就任的呢？或者说，探春是怎样走上管理岗位的呢？对此，王夫人、王熙凤或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开始，王夫人并没有马上让探春站出来理家，而是先推出一个“从不管事，只教姑娘看书写字”的老好人李纨来接手管理，显然，这位习惯于不得罪人的好好人，接受凤姐的管理权之后，自然是管不好的，因此，王夫人她们就以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为理由，顺水推舟地推出比李纨强势得多的探春登场，并且是来“合同李纨裁处”的。表面上看，这样的组合很好，李纨柔弱，探春刚强，一柔一刚，刚柔相济，协调管理，非常不错，而实际上，不爱管事的好好人李纨，自然是没有管多少事的，真正管事的当然是贾探春。而考虑到探春刚强凌厉、快人快语，很可能会得罪人，怕一旦遇到麻烦局面不好收拾，王夫人与王熙凤又推出了一位聪明机智、很有心计、善协调的圆滑人物薛宝钗出场，其理由是“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她各处小心”。于是，王熙凤卸任之后，贾府就有了新的管理集体，探春、李纨和薛宝钗“三驾马车”的管理模式也就形成了，这很不错，一柔，一刚，再加一个外柔内刚的，还真是一个优秀组合的管理团队，当然，真正领头理家的，是敢作敢为又处事有方的“镇山太岁”，贾府的“三小姐”探春。
不知不觉，文章写长了，欲知探春如何理家？欲知探春理家有何可借鉴的？请继续看“下篇”，必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