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样本||林一火：凤凰劫
林一火，男，从军多年，现居济南，曾在《中国青年报》《中华散文》《词刊》《解放军文艺》等媒体发表各类文章多篇并获奖。
好多的眼睛
工地简易棚内。他睡不着，一直睡不着
黑夜，像一个债主，瞪着眼睛在他面前不停地翻着账本
患病的母亲的眼睛，上学的孩子的眼睛，下岗的妻子的眼睛。房贷本的眼睛，手机卡的眼睛，信用卡的眼睛，水龙头的眼睛，暖气片的眼睛，米袋子的眼睛，油瓶子的眼睛，菜篮子的眼睛，红白喜事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都像针。他已经千疮百孔
早晨，穿上衣服，把夜晚的针孔遮住，又继续在烈日下的建筑工地，被太阳的眼睛再活生生地扎一天
麦收与我
一
去要账，向翻滚的麦浪要账
把汗珠摔成了八瓣
就为了这个季节的到来
二
都是大地的一粒种子
从幼年、童年、少年直到衰老
很庆幸，你只经历一次风霜
而我，即便垂暮，也要挺直脊梁
三
骄阳如火，炙烤大地
一把镰刀，一阵微风
你的账，就一笔勾销
四
最终都会被收割
却一直渴望有你一样低垂的分量
那怕能换来大地一丝浅浅的笑
五
来时，一粒满是希望的种子
去时，我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
会算账的大地
定让我写下一张来世的，欠条
凤 凰 劫（组诗）
一
王远顺收到北京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
憨厚敦实的王富水吧嗒了半天旱烟
才把那两只温顺得如闺女一样的母鸡给杀了
二
乡长带队敲锣打鼓地送王远顺去上大学，方圆十里都说，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
三
第一年，王远顺跟宿舍的哥们儿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游戏
第二年，王远顺和班里的女生恋爱去医院打了一次胎
第三年，王远顺办了一张信用卡有两门功课被挂科
第四年上学期，王远顺和谈了三年的女友分手，信用卡欠账被银行投诉
快毕业，为了新女朋友把另一个哥们儿打伤住院
四
枯柴一样的王富水，往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里放了几个馒头和两件衣服，就从山沟沟出发
坐了拖拉机，又坐汽车，再倒腾了两天火车赶到学校
王远顺正在校长办公室望着勒令退学的文件发呆
五
王富水扔掉蛇皮袋冲进门，咆哮着抽了儿子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打完。满是白发的王富水扑通一下就跪在校长面前，一边狠狠地抽自己，一边用泥土一样的家乡话哀求校长
说完。王富水像公鸡啄米一样，给校长磕起头来
六
领着儿子走出学校大门，夕阳正如一滩血。那是老实巴交的王富水眼睛里从没有过的颜色
两个世界
一
小毛驴刚出生，胎衣还没完全脱落，娘就没了
出于善心，200块钱被城里人买回家当宠物养
二
喝牛奶，给顶好的饲料
抱在怀里，搂着睡觉，像到了天堂
三
透过温馨的照片，心里突然这样想
如果是刚出生的孩子，独自降临到：
一群驴的世界，一群猫的世界，一群鸟的世界，一群虎狼的世界
会不会，比人间要好？
F君的父母
父母随F君到城市生活快十年了
老屋子在大地震中成了危房，女儿远嫁，大儿子在几千里外的城市安家，二儿子一家常年在上海打工，小儿子天生残疾。没办法， F君所在的那个城市，就成了父母古稀之年另一个陌生的家
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一旦离开土地就像根须受了损。适应过来，不亚于患了一场大病
在下乡老家，随便扯一把草，就可以养活一只羊，顺手捡上几根柴，就可以烧开一锅水。城里有啥？喝一口水，吃一粒米都要掏钱，城里的街道不长庄稼
F君每月都给父母买米买肉还给几百元零花钱，还要供女儿上大学，还要还房贷，还要给母亲治病，还要……
拎一个编织袋，天不亮的早晨或者漆黑的晚上，F君的父母像去做贼。附近小区垃圾桶内的纸壳、塑料瓶等就是宝贝
一天晚上，F君加班回家，在小区看见父母像孩子似地翻着垃圾桶，F君在一旁默默地看了很久，那熟悉的身影，就如小时候在老家，父母起早贪黑地弯腰挖红苕，养活全家
父 亲
小螳螂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点点地把父亲吃到肚子里
然后，就有了弟弟或者妹妹的降临
我们也吃父亲，不用牙，而是用刀
先把父亲的个子削矮，再把父亲的脊背砍弯
慢慢的，我们也有了儿子或者女儿
等我们的儿子或者女儿，也学会了用刀削或者用刀砍我们的时候
父亲，我们的父亲
在我们的刀下，悄悄的就只剩下了一堆骨头
迁徙的蚂蚁
确信那只蚂蚁是多年前不小心爬到某物件上，跟着拖拉机、汽车、火车离开四川被带到了远方
像一本图册，轻轻一翻，江南就变成了齐鲁
把绵软的雨轻柔的雾欲滴的秀折叠成记忆
蜕变，像患一场大疾，从里到外，由上自下
泥土中觅食，缝隙里筑巢，卑微如草，渺小像尘
踽踽爬行着寻伴，育后，孝老
冬去春又来，草枯草又绿
时间的贼手慢慢掏空了骨头里的钙，沟壑爬满额头，步履摇晃
身上的血却咬着牙不投降
某个日落的黄昏。四川的风，乘着云朵飘来，又闻到了久违的油菜花和炊烟的味道
该回家了，迁徙了大半生的那只蚂蚁
当年承载着你翻越千山万水的那个物件呢？
会瘦成一个四方小盒
卖手工布鞋的老人
寒冬腊月，街上的行人像一根根裹得紧紧的冰棍
她站在商场门口，守着纸盒内几双宝贝似的手工布鞋
前天卖了两双，昨天卖了一双，今天都快傍晚了一双也没有卖
她还不想收摊。三天前一对夫妇带着小孩来，布鞋都太大
她答应今天赶制好，等那对夫妇
街灯亮了，风冷得像刀
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搓搓手
商场要关门了，保安在催她
下雪了，很大。风吼得像鞭子
一个活的雪人。仍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搓搓手
她是被儿子从乡下被接到济南养老的
闲不住，就做手工布鞋卖
黄家坝村祭
“那个罗三嬢前几天又死了”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弟弟会亲口告诉我黄家坝村的谁谁又死了
每告诉我一次，我就会在记忆里极力搜寻关于那个人的斑驳印象
高矮胖瘦，白净美丑，都是我二十八前的记忆
以一年、两年、几年为单位的省亲，村里也尽是孤老年幼，再见面的机会甚少
黄家坝村谁谁的死，对我，就像扔掉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次回乡祭祖，站在祖坟旁，心里害怕得直打颤
望着四周多出来的那么多新坟，就如突然从地面撒开的一张网，稍慢一点就跑不掉
外出打工的，城里买房的，随子女迁徙远方的……就像一根根被抽走的丝，把曾经炊烟袅袅人丁兴旺的黄家坝村抽的只剩下荒芜和叹息
我是黄家坝之子，肉身是，白骨也是。而我，无力奉劝黄家坝村的人转身，除了用这些苍白的文字祭奠那些先我而去的人之外，就想对黄家坝村那些活着的亲人们说一句：“我们都要好好的，别着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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