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弘老师和他的《西厢记》③完美的张生
编者按:
国家一级编剧,四川重庆人,1934年1月出生。1949年1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31师宣传队。1950年进二野军政大学学习。1952年任海军联合学校播音员。1953年始任海军第二航空学校政治教员。1958年转业到浙江省文联,从事戏剧、诗歌创作。1961年调入浙江越剧二团任编剧。1980年进浙江省艺术研究所。创作有现代戏《映山红》《金沙江畔》(执笔,据同名小说参考沪剧本改编)、《战斗的青春》(主要执笔)、《强者之歌》(合作)、《半篮花生》(主要执笔)、《红松站》(据同名歌剧改编)等;古装戏有新改本《西厢记》,90年代由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获中国第四届文华大奖、中国戏曲学会奖、中国第三届戏剧节大奖。越剧电视剧《石钟缘》获全国首届录像节目评比一等奖。电影有《莺燕桃李》《天堂盛宴》《金元大劫案》(以上均由上影拍摄,《金》剧获重庆工人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并参加波兰中国电影节首演式)、《带枪的歌女》(长影)、《霹雳警花》(香港新时代)等。电视剧《舞台新姐妹》(浙江电视台)、长篇《绝代艳嫣》《霓裳遗恨》《情缘》(上海求索影视公司)等。为中国剧协会员、浙江剧协理事、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业绩入编《中国文艺家传集》、英国·剑桥《世界名人录》等。
图片:司马力
浙江小百花《西厢记》剧照
在原著及后来各家的改本中,对老夫人与张生这一对主要矛盾的双方交集过少。特别有一些改本,把结尾放在老夫人与红娘的矛盾上形成“拷红”一场。戏固然十分精彩,但难免有些喧宾夺主,不能完成张生作为主角的形象塑造。
有鉴于此,曾昭弘浓缩了“拷红”,使张生直接面对老夫人,形成了一段“考张”的戏,给张生设置了一个精彩的“核心唱段”,以表明张生对整个事件中的态度和认识。
在“拷红”高潮之后,张生挽着莺莺入室。惊见红娘为他受难,于心不忍,二人急趋护红。老夫人迁怒于莺莺,欲棒打不肖女儿。张生勇于担当,跪求“皆是小生一人之过!”老夫人怒斥:“禽兽!错看你读书郎人模人样,怎知你鲜亷耻蝶浪蜂狂。全不顾先王道三纲五常,全不顾我年迈雪鬓霜鬟。不仁不义不足训,不莨不秀不自强。妄读十年圣贤书,亵渎三代祖祠堂。我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婿,你缘木求鱼是妄想。”
视频:东方大剧院
浙江小百花《西厢记》张生宽慰老夫人
此时的张生忍辱负重,以文士之态,不忘“长幼有序”之训,谦恭而据理反驳唱道:“老夫人您高识宏度怒气平,珍重贵体莫伤身。三生有幸识令嫒,两心相印前世情。白马解围九天助,夫人许婚万重恩。张生将您金口顺,寸心未忤老夫人。不才张珙岂无志,志在人间觅知音。布衣张生岂无能,万卷诗书藏胸襟。张珙秉性薄功名,呜呼也,万方仰望玉堂金马乌纱缨。老夫人,显祖揚宗爱金印,张君瑞,风车云马跳龙门。只为莺莺,岂怕违心。”
至此,张生以他“满腹文章,飘零湖海”的饱学之士身份,从误入“普救寺”幸遇莺莺进入“爱情学堂”,又巧逢红娘这位“恋爱导师”教导,经历多番的折腾和考验,终于完成了《拷张》这场“考博答辯”顺利毕业,只待“京城金榜题名时”,就可以与他不懈追求的相国千金莺莺小姐共享“洞房花烛亱”的美梦了。
如此,也使得老夫人理乏词穷,不得不以“考得功名后再行完婚”为借口低头认輸。
这就是从《王西厢》播下的张生性格种子所生发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张生,从初遇莺莺一见钟情,无论对寺中老小二僧或对红娘、老夫人,他都表现出是“君子坦荡荡”,而不是“小人常戚戚”。在爱意难通时,他“琴音传情”,显露出文士高雅的凤度,而不是流民猥琐的情操。
在遭遇老夫人毁约拒婚时,他表现的是一个学者的独立思考,而非浑浑噩噩、随人摆布的可怜愚人。在高墙阻挡、理想难遂时,他勇于担当、而非畏缩不前。
图片:司马力
浙江小百花《西厢记》剧照
在老夫人破口责骂后,他依然以君子之风,秉持“长幼有序”之教养,宽慰老人不必动怒保养天年。申明晚生的行为是遵照您的金口並非有意忤逆,因晚生请白马将军解危,夫人允婚有约在先。最后更遵嘱赴朝应举,再行完婚。
这样的张生应是有“贵族精神”的君子张生,而不是《王西厢》和一些改本中“风魔酸丁”的张生,更不是剧作家黄宗江先生“最不喜欢的历届轻浮油滑的张生”了。
图片:司马力
浙江小百花《西厢记》剧照
在“拷张”中,张生有一段核心唱词,连同他前面的几个唱段,充分展现了他对传统礼教的反思。从怀疑、动摇到否定、叛逆,从而完成了张生这一人物的完美塑造。无怪著名剧作家黄宗江在看了戏后,备极赞颂著文称“不禁轻声高唤:这是我心、我耳、我目中的张生了!”
当代戏剧大师吴祖光先生在观看了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出后,撰写了《最美好的“西厢”》一文。文中这样写道:“曾昭弘先生的越剧本,是我所看过的新编《西厢记》中最精练最精彩的改本。他在原本基础上保留了所有紧扣主题的场面,删掉了一切枝蔓,并且有所创新。”
提到吴祖光先生,曾昭弘感慨地说,他是我毕生唯一深感歉疚和抱憾的人。他过去看过吴先生的《风雪夜归人》电影《国魂》,又仰慕吴先生是“神童”作家,一直敬佩不已。但曾昭弘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孤傲,天生对权威专家有天然的排斥心理。尽管当年他和吴祖光先生同车并座远赴北京西郊观看《西厢记》,路上却没有攀谈一句。
曾昭弘没有想到吴祖光先生会满怀热情地发表文章褒奖他,以后在参加几次全国会演中见到吴祖光先生,好几次想走上前表示谢意,但总觉得有趋炎附势之嫌,于是知“耻”而退,打了退堂鼓。
曾昭弘说, 吴祖光先生虽然称赞小百花版的《西厢记》,是他所看过的西厢记“最精练最精彩”的改本,但还是指出了剧本唱词“不讲究上仄下平”的毛病。
曾昭弘认为很有道理,几次提出修改意见,但主创人员表示了不同看法。他们的理由是,越剧与京剧不同,越剧用的是浙江嵊县方言,发音有自己的特点。如果按照京剧唱腔的平仄处理,反而会显得曲调不顺,曾昭弘也只得作罢。
1991年3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西厢记》在杭州首次演出,立即风靡一时。1993年,荣获浙江省第五届戏剧节大奖。到香港演出时,剧团将《西厢记》作为压轴戏演出,以后又多次赴香港、澳门和东南亚及欧美各地演出。1993年5月,在福建参加中国第三届戏剧节,荣获中国戏曲学会奖。1994年,在文化部第四届新剧目“文华奖”评奖中,荣获第四届文华大奖,编剧、导演、主要演员、音乐、舞台美术均获荣一等奖。2009年,荣获中国戏曲学会金盾奖。1994年,由于在《西厢记》中扮演张生的卓越表演,茅威涛荣获第1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创戏曲界二度梅之先例。
为了总结经验,国内戏剧专家先后云集北京、上海和杭州,召开了三次学术研讨会,力图寻找出具有规律性的创作体会。
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刘厚生满怀热情地发表了《越剧的辉煌大作》《越剧新的里程碑》两篇文章,在《越剧的辉煌大作》中,他这样写道;“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西厢记》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再次无可辩驳地证明,在新戏曲的建设中,编导制度和优秀编剧、导演的极端重要性。应该说,没有曾昭弘改编的《西厢记》和杨小青的导演,就肯定没有现在这样的辉煌大作。”
在第一次研讨会上,戏曲专家龚和德提到了戏中的一句唱词,就是张生在跳墙时唱的“'狗急跳墙’民谚传”这一句,他觉得有一些俗气,两次提出来是不是改一改?
曾昭弘没有接受这个意见,他认为元曲雅俗共赏,很多台词本来就俗气,何况“狗急跳墙,猫急跳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俗语,台上演员每次唱到这一句,观众们就会哄堂大笑,如果改掉反而没有这种气氛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第三次座谈会时,龚和德说:“过去我几次说过,张生唱的'狗急跳墙’这一句台词是不是改一改?看了三次戏后,现在感到不能改。演出时大家都在欣赏诗意,突然听到“'狗急跳墙’民谚传”时,全场都会大笑起来。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所以我收回过去的意见。”
图片来源:浙江小百花越剧团
原生代《西厢记》封箱巡演最后一站
两代演员与导演合影
我在撰写这篇文章之时,又一次观看了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西厢记》的全剧录像,思绪顿时万千。看到这些年来戏曲舞台百花争艳的繁荣景象,看到一些剧目令人遗憾的扼腕叹息,由此更加体会到,要创作对于一部即对得起观众、又敢于面对未来的戏,文学具有极其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准确地把握好剧种的优势和局限性,充分发挥文学的无穷魅力,花大气力精心打造好具有灵魂功能的一剧之本,是事半功倍、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套用一句不太贴切的成语,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2021年春节于顺心堂
(完结)
钟冶平,国家一级导演,10集纪录片《百年越剧》总导演,20集纪录片《舞台姐妹》总导演,越剧史学家。《百年越剧》荣获“中国广播电视大奖·广播电视节目奖(第20届电视文艺星光奖﹚”;中国广播电视协会“纪录片奖·一等奖”;“优秀导演奖”;“优秀摄影奖”;2006年度浙江省广播电视文艺奖·文艺专题一等奖;2006年度浙江省新闻奖·一等奖;浙江省电视文艺奖·牡丹奖一等奖;出版百年越剧文集《万紫千红总是春》。
本文由钟冶平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