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读懂父亲!否则,不要说已经读懂人生
爸爸“兄弟”
我没见过爸爸变老的样子——永远也不会见到,爸爸去世时还年轻,以我现在的年龄看他,那更像我相知多年的兄弟。
糖豆
爸爸是个大孩子,他是三个女儿的“哥哥”。他左手抱着一个,右手拉着一个,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左边的扯着他的耳朵,右边的拉他一个趔趄,后面的他催促一声走一下。他怒了,丢下“小尾巴”,也不管身后“爸爸”的哭喊。
遇到邻居说“三朵金花”,他的脸突然绽放,朝着身后的那一朵朵花儿笑,领她们到小卖部买一大把糖豆。红的、绿的糖豆儿被一只只小手捏着,放进小嘴里——甜。一只小手递过来,塞进他的嘴里,他笑着吃了。另一只小手递过来,又一只小手递过来,他的嘴里被放进了各色的糖豆儿,他摇着脑袋说声“不——”,一下喷出来好多糖豆在地上滚。女儿们小黄莺一样跳着,笑着,爸爸也张开大嘴笑了——不提防又有一粒糖豆被小手塞进来。
爸爸笑了,含着糖豆讲“古戏”。有个人,结巴嗓(口吃),带孙子出来玩。见地上一坨东西,说,糖。孙子就用手指头蘸着吃,这个人就急啊,大叫,糖,糖……糖鸡屎!可惜已经放到嘴里了。
啊——噗!我们都恶心得吐了出来。哼,爸爸这个坏小子。
功夫
爸爸一掌劈下去,柱子似乎动了一下,在柱子上爬行的一只甲虫啪嗒落了下去。我们的眼珠滴溜溜地盯着爸爸的“黑沙掌”,期待发生奇迹,可是什么也没发生——除了栓在柱子上的小羊“呼嗵”站了起来。
爸爸做了一个漂亮的抱拳动作,说他只用了五成功力,否则,柱子当场会断成两截。
哇——我们用小手拼命鼓掌,煤油灯下爸爸的影子越发黑而高大,妈妈抿着嘴笑。
爸爸高兴了。扎了个马步,“嘿哈”打出一套拳,地跺得闷闷地响。一个踮步“黑虎偷心”——不妨妈妈从身后转过来,正中鬓角,妈妈捂着头蹲了下去,哭了。爸爸紧急收手,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在自己的鬓角上凿上几拳,自言自语说,哪里疼?此后, 爸爸一说起自己的功力,就拿这件事当谈资——爸爸说他是个真正的大侠。
来,看好,“大鹏展翅”。“大侠”想训练出一帮“侠女”,时常让我们单腿直立,两臂伸展,不许放下。他在一旁数着数,看谁坚持的时间长。我终于能够坚持到100,爸爸说,好苗子——这使我整个童年都揣着“侠女十三妹”的梦想,练“鲤鱼打挺”,练“轻功”,当然,除了摔得鼻青脸肿,还收获了许多嗤嗤的笑声,谁让我们是“大侠”的亲弟子呢。
“大侠”也有失手的时候。爸爸用平底锅摊鸡蛋时,灵感突发,手握锅把,上下翻撂蛋卷,越翻越高,一个“鹞子翻身”,鸡蛋饼暗器一般“嗖”地飞了,不见踪影。爸爸无奈,只得重新打出蛋液另做。我们一窝蜂地寻找,终于在水缸里找到了,之后一人一块吞吃了。爸爸说,别告诉你妈,我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多年后翻动爸爸的旧书时才醒悟,爸爸那一段准是迷上了“金庸”,那一招疑似金轮法王的掷金轮。
坐骑
雪没有化完,地上的车辙冻得硬邦邦的。驴车赶到了河堤上,爸爸一挥手,我们小麻雀一样,一个挨一个挤在了架子车上的被子里。爸爸微倾身子坐下,头戴“火车头”帽,外套黄色军大衣,骑士一般高举右手,鞭子轻轻一抡,喔,喔——驾!
爸爸的坐骑出发了。路过桥,小黑驴转过头看着爸爸,等着爸爸发号施令。吁——,爸爸下了车,小心地把行人绕过去,才喝令前行。
村子和村子之间,是一大段空旷的麦田,残雪斑斑驳驳。哎呵——爸爸快活地亮起来嗓子:辕门外那个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声音“喑”地发叉了,妈妈笑得前合后仰,说你要是能唱,马金凤就回家带孙子去了。爸爸顿顿嗓子,改成《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妈妈夸赞他唱得不错。他来了兴致,唱《七品芝麻官》……我们都笑了,妈妈骂他“长不成”(长不大)。
爸爸一曲接着一曲,一直唱到姥姥家。妗子们围上来,像看着一窝雏燕,问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小?真像三胞胎。妈妈说,路上老是有人问呢。爸爸呵呵笑着,收起鞭子,亲密地抚着驴的长脸,仿佛在炫耀他的坐骑。
夏天出行,爸爸换了坐骑。带脚踏板的自行车后座绑上一个两斗的荆条筐——收鸡卖鸭的生意人给了爸爸灵感。我和大妹一人坐在一个筐斗里,前面杠上坐着小妹。爸爸蹬着车,哼着曲,穿过田野,穿过树林,爬上河堤……有时冷不丁给我们出个脑筋急转弯,“为什么去时是上坡路,回来还是上坡路?”我们一时语塞。爸爸取笑我们“傻”。
路过村子,招来了频繁的围观和笑声。三胞胎吗?爸爸眨眨眼,是。
嘿,我还以为是卖羊的呢?那人咂咂舌头。
看到我和妹妹从筐里蹿出来,他们惊奇急了。啧啧,真能,下次我也这么带孩子。
听到夸奖,爸爸吹起了口哨。我们也配合着爸爸,突然从筐里立起来,让路人一片惊呼。
又一年的冬天。爸爸再次赶着驴车高唱着去姥姥家,却再也没能驾车回来。他心肌梗塞突发,抬到镇上的医院,已经没有了心跳。爸爸冰凉的身躯是躺在他心爱的驴车上被拉回去的,一路上招魂的鞭炮噼啪作响,像是送别骑士的仪式。
信
多年后,我整理奶奶遗物时发现了爸爸的一封信(写给奶奶的)。信封已经毛了,左下角是“平湖秋月”的风景图,右上角贴着八分的邮票。
字迹潦草,让人心神不定:……关于婚事怎么样了,我也无心去想……从上次我回来后,全身都肿起来……诊断为风湿性心脏病……由于这种情况,奋斗的目标也没有信心了……咱们的家庭我都不敢再想……1977年7月5日。
三十五岁的我读着爸爸二十六岁的信,像倾听一个弟弟内心深处的苦楚和石破天惊的预言,一下子全懂得了——关于爸爸命运的秘密所在。
比如,在与妈妈婚事上的纠结;在选择继续当厨师还是复读考大学时的彷徨。
比如,在一个厨师珍贵的闲暇里,他忧伤而暗哑的笛音,他成麻袋的书,他猛抽的烟卷和抡向我们屁股的巴掌,他猝然的早逝……
他尽力了,他已经尽力地活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我的心有些疼,为那些记忆深处悲欢的细节——时光并没有因此而慢些走。
爸爸走时的表情格外安宁,面色红润,就像在谈笑间突然睡去了——一个淘气孩子的乖巧睡法。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逼仄的印记,洒脱、散淡,爸爸走时依然是个“阳光少年。”
算起来,爸爸走了二十多年了——我慢慢长大,变老,爸爸却一直停在原地等我,等我这个“小尾巴”在时光的长途中慢慢靠近,再渐渐远离,直到我像他那样永远停留在某一刻,某一处人间……
第一次,以兄弟的名义,我认真地告诉他:我懂得你——爸爸。你没有走完的时光,我会接着走下去,每一分,每一秒,用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