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思深忧远过年歌

每天读国学 02-15 21:36

中国人最大的节日是“过年”。“年”这个字呢,在甲骨文里就有了,上半部分是一个“禾”,取意是粮食收成。一年把粮食收完,冬天到了,马上就准备过年了。

《诗经·豳风·七月》中有“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的句子,写的其实就是过年的场景。在公堂,大家高举酒杯互相祝贺,高喊“万寿无疆”。那时喊“万寿无疆”,还不是对个人,而是互相祝贺,祝愿美好生活的长久无期。

过年要享乐,消费应适度

实际上,《诗经》里还有专门的过年歌见于《唐风》,其中一篇叫《蟋蟀》。

来看《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蟋蟀”不用解释,就是蛐蛐,也叫促织。“蟋蟀在堂”差不多就是《七月》的“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也就是“岁聿其莫”:马上就岁末了,犹如说“要过年了”。说《蟋蟀》是一首过年的歌唱,主要证据就在这一句。句中“聿”字,是结构词,无实义。“莫”即“暮”的本字。“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如果再不欢乐一下,一年可就没有了。“除”字看上去难,其实今天还在用,就是“除夕”的“除”。常见过年人家门口贴对联,有“天增岁月人增寿”的村俗句,确是真理。人对时间消逝的感受总是恐慌的,越是成年、年高,越是如此。“年”是这一年中最大的节,是人生时光的一个大段落。过年了,老天增不增“岁月”没关系,可是人“增寿”一年,就表示短短一辈子的“一大段”过去了,可不就令人恐慌?正因人有这样的恐慌,所以诗篇才顺势告诉大家,再不享受一下生活,就没有时间了。

然而,放火又救火,诗篇马上又提醒:“无已大康,职思其居。”也不要过分奢侈,还得要想想年节过后的日子。俗话说得好:“好过的年,歹过的春。”生活的经验,马上让诗人想到了另一面:过节享乐消费若没有节制,就是将来日子的祸害。那应该如何呢?“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既要适当地享乐消费,又要不过度奢靡(“荒”在这里即“过度奢靡”的意思),这才是“良士”即懂得把握生活的成熟人士的正当态度。“瞿瞿”,前思后想的样子。说来说去,一句话:中道、适度最好。

后面的两章,意思差不多。“日月其迈”的“迈”就是行进。蟋蟀在堂了,今年要过去了,时光不断地流逝。“职思其外”的“外”,指的是额外、意外的事。与上文“职思其居”的“居”(平居、平日),意思相对成文。生活中,每年按部就班,可以设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但也应该把一些额外的,即突如其来或当初没有想到的事考虑进来,这都属于“其外”的“外”。有好事,也有坏事,都需要留出一点量来。诗篇教导生活的意味浓厚。“良士蹶蹶”的“蹶蹶”与“瞿瞿”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要长虑顾后,要精心地安排生活,不要懈怠。禅宗故事里,有一位国忠禅师,每天早起都要喊着自己的名字自问自答:“国忠啊,惺惺着?”“唉,惺惺着。”又问:“国忠啊,历历着?”答:“唉,历历着。”这叫做“国忠三唤”。就是每天起来提醒自己精心地过好每一天。诗篇的“瞿瞿”“蹶蹶”的反复提醒,颇有“国忠三唤”的意味!

最后一章的“役车其休”,是说过年了,连政府也关门了,各种行役自然也停止了。“今我不乐,日月其慆”的“慆”与《东山》“慆慆不归”的“慆”意思相近:时光远去。“职思其忧”的“忧”与“外”差不多,生活中可忧虑的事。欢乐的时候,也要想到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忧患。

这就是这首诗的大意。其宣扬的要点有二:其一,该欢乐一定要欢乐;其二,欢乐消费时也不要忘乎所以,不要过分奢华,还要想到平时,想到一些突发事情,还要想到未来。两者对峙,恰如“两岸青山相对出”,其实对峙就是要“挤出”一个中庸、适度的大原则。过年的歌唱,唱的是“过日子”的哲学。写哲学史的,是不是该给这首诗留出一行半行的地方呢?不过,诗篇的“中庸”,还不是后来儒家“喜怒哀乐”的中庸,而是关于如何安排生活,如何处理享乐与节制的关系。

过日子也有“文武之道”

关于享乐与节制,后来的儒家文献也是有响应的。儒家文献《礼记》记载“子贡观于蜡”,“蜡”(zhà),就是古代年终大祭。祭之后还要饮酒,是古代年节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一次孔子弟子子贡去观看蜡祭,回来孔子问他:赐(子贡名端木赐),观感如何呀?子贡回答:哎哟,这个节日真有点太放肆了,“一国之人皆若狂”!大家大吃大喝,喝醉了许多人,狂欢得过分了,“赐未知其乐也”,我不觉着它有多么乐。

孔子听了,却说:“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孔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蜡”字解释上有分歧,也写成“腊”(xī),肉干的意思。所谓“百日之蜡”就是“百日之腊”,是说乡民们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过的是节俭、干枯的日子;“一日之泽”,今天放开、滋润地过一下,是必要的。孔子说:“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张,文武不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如同弓箭的“一张一弛”,这是“文武之道”:农耕生活,一年四季都是艰辛的劳作,生活很枯涩、艰苦,就像晒干的肉似的。不适度地放纵一下、润泽一下,生命还怎么延续?像拉弓一样,弓老是张着,最后是要崩断的。所以,生活要张弛有度。

孔子这样说,把节日的生活意义充分表达出来了。人为什么要过节?现代人,一周就要休息两天,其实就是文武之道。其实孔夫子所说的道理也不是他发明的,《蟋蟀》的“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就是孔子言论的先声。古人说“温柔敦厚”是诗教的结果,其实“好乐无荒”也是后来中国人的基本生存哲学。富日子好说,就是穷日子,穷得如杨白劳,过年也要给宝贝闺女买一段红头绳扎在头上,喜气一把。

诗篇既然表达的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活哲学,那么,问题也就随之而来,这一“中道”的生活原则又是如何产生的?换句话说,它的文化背景是什么?这可以从“过年”这一节日的起源来回答。因为有了年节,才有过年的歌唱。中国人说的过年,其实包含诸多节目,例如上面所说的“蜡”,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有文献说“伊耆氏始为蜡”,“伊耆氏”就是传说中“尧舜”的“尧”,尧的姓就是伊耆氏。那么,《蟋蟀》会不会是尧舜时代的作品?当然不是,不仅不是,而且按照过去的说法,其时代在西周与春秋之际,时间上远了去了。《毛诗序》就说这首诗是讽刺晋国君主的,“唐风”就是晋国地域的风诗,所以《毛诗序》说刺晋君。可是篇章之内,读不出来任何“刺”的意思,这说法也就难以取信于人。

“过年歌”的农耕文明溯源

近年不断有新的考古文献出土,其中就有清华大学从文物市场收购的一批战国竹简,大家都叫它“清华简”。简中有一篇文献叫《耆夜》,与《蟋蟀》颇有关系。《耆夜》讲,周武王八年,派遣大臣毕公去征伐黎。黎就是耆,其地就在今天山西黎城县一带。这里有壶关等重要关口,是太行山通向东部华北平原的咽喉要路。后来西周还在黎封建了一个诸侯国,国君也是毕公的后代,不过这个邦国出现在一些文献中时不叫黎,而叫“楷”。2007年在黎城县的一次考古发现,证明青铜器铭文中的楷国就在黎。

毕公伐黎,是周人灭商的重大步骤之一,所以,毕公战胜归来,举行了一次重要的典礼,即向祖宗报告战争胜利的“饮至”礼。参加典礼的除了周武王、毕公之外,还有周公。宴会上,每人轮流赋诗,轮到周公时,他就唱了一首与《蟋蟀》大同小异的诗。这就是清华简上“战国版”的《蟋蟀》篇。说大同小异,实在是因为两者差别有限。只是句子有分别,如“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这一句,清华简本作“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除”,把“今我不乐”这一句,分作两句说,而意思却是一样的。此外,还有些个别字的分别。

清华简一问世,有不少学者以为《蟋蟀》这首诗是西周建国之前的诗篇,这就有点吠影吠声了。这里,先要问的是清华简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文献?它讲的故事是西周的,可作为文献真是西周时的吗?所以,看战国竹简有什么说法就率然相信,这样的态度并不可取。然而,清华简的记载,却可以提醒我们,可能像《蟋蟀》这样提醒人们“好乐无荒”的歌唱早就有。但是,这不是说,早就有像今天我们读到的《蟋蟀》这样的章节、这样的字句、这样水平颇高的篇章;一种流传民间很久的歌唱,与经过写定的诗篇之间是有明显的差距的。而是说,诗篇表露的观念可能由来已久。

现在看到的诗篇的艺术水准,无论如何也是西周建立以后若干年才有的。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蟋蟀》过年歌,应当是经过西周春秋之际的采诗者或其他什么人加工过的。但是,诗篇所表达的中道、节制的思想观念,应该起源很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比西周还早的农耕文明发祥成型的远古时期。那么,诗表达的生活经验可以追溯到哪儿呢?可以追溯到我们中国人创立农耕生活的古老时代。

这可能就与上面说到的“伊耆氏始为蜡”有关联了。古人相信,尧舜时期是中国文教昌明之始。这也颇得考古方面的证明。古代中国的农耕生活,在距今一万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就开始了,到距今四五千年时,与传说的尧舜时期相合,考古发现,古代农耕文明的确进入到一个新阶段。例如在今天山西襄汾县的陶寺村,就发现了大型城邑(有人甚至称之为“尧舜城”),更重要的是,还发现了迄今为止全世界最早的天文观象台。

陶寺古观象台遗址

天文观象台跟农耕有什么关系?关系大极了!中国是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时间流转,种地就如老话说的,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所以把握时令,抓住耕种时机,就成了与农耕生产息息相关的重要科技活动。天文观象台的发现,表明当时人对时令的掌握已有重大突破。《尚书·尧典》就记载,尧在位时就专门进行了历法上的创新,而尧的时代正与考古发现的陶寺遗址的年代很接近。《论语·尧曰》也说,当尧把天下禅让给舜时,他说了一句话:“天之历数在尔躬。”“天之历数”的“历数”,其实就是一年的节令。什么时令到来,指导农夫该如何种地,都在你身上,你掌握着,有这样的本领就可以做万民的领袖。所以,古人把中华文明的昌盛之始推到尧舜时代,不是无因而至的。同时,巧的是,文献又说“伊耆氏始为蜡”,过年很可能就是从农耕文明开始昌明的尧舜时代开始的。

过年也是回报天地神灵

关于蜡,前面提到了,现在有必要再多说几句。《礼记·郊特牲》说:“天子大蜡八。”“蜡”的本义是什么?就是“索”的意思,就是求索。求索什么?“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就是把与农耕生活有关的各种神灵集到一起加以献祭、款待。“蜡八”涉及八种神灵,计有先啬、司啬、农、邮表畷、猫虎、坊、水庸、昆虫。先啬是神农,司啬是后稷之官,农是农夫,他们是对农耕有贡献的人;邮表畷,是田野通道、亭舍和田界标记物;猫虎,帮人们抓田鼠和野猪,过年时要迎猫送虎;坊,就是堤坝;水庸,是沟渠之类。

先民认为这些都对农事有帮助,要祭祀;至于昆虫,要想不让它肆虐,也要祭祀为宜。而且,祭祀这些神灵,还有蜡辞流传下来:“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词义简古,应当是很古老的诗篇。总之,蜡祭是一个大报恩的节日,显示的是农民特有的厚道,不论什么,只要帮助过我们,就一定要感谢。可以为害却没有为害的,也要示好。这就是古老的农民,生活在天地之间,与天地万物最亲近。

文献记载的蜡祭是不是全都与远古一样,不敢说,但大模样应该是有的。那么,既然远古时代已经有了蜡祭,且有了蜡辞,那么说那时就有了《蟋蟀》“远古版”的歌唱,就不会是太荒腔走板的说法吧。人们在创造着中国式样的农耕生活时,也会体验自己所保有的农耕生活的方式方法、行为举措的真谛,“好乐无荒”的中道思想在很古老的时候产生,可以说是很自然的。

有时思无的忧患意识

再让我们回到《蟋蟀》篇。“无已大康,职思其居”“无已大康,职思其外”“无已大康,职思其忧”的正说反说,其实含着的是“长虑顾后”这四个字。其“中道而行”的实质,就是生活既要消费,也要有储蓄以备不测。其实这也是一种生活的忧患意识,有时思无,正是农耕社会才有的生活观念。而且,这样的观念,是中国农耕社会特有的生活观念。

何以这样说?古代农耕,地域上以黄河流域为主,这里属北温带气候,灾荒特多。老话常说,就是尧舜明君,也有洪水滔天。过去邓拓先生写的《中国救荒史》,广涉两千多年的统计,洪涝干旱,蝗虫水祸,每年都有一两样;另外,农耕累积财富也缓慢,不节俭积蓄地过日子,如何度过各种的艰难?所以,《蟋蟀》表达的观念,正是根植于这样的自然环境。

如此,节制、中道的观念,不仅发源早,还流传得十分久远。不仅民间如此,就是王朝、国家,也是如此。汉初贾谊的文章《论积贮疏》不就强调国家要储蓄吗?这几乎就是中国人的第二天性,节俭积蓄,长虑顾后,即使在经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不也还是许多人信奉的家庭经济学吗?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观”就是观察社会,观察社会成员的文化天性,亦即“民性”。孔子又说:学《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事君”,就是从政,从政就难免涉及经济。海外留洋学了几年洋经济学,回国就模仿格林斯潘、伯南克那一套,加息减息,收利息税,可是城乡储蓄还是与日俱增,手段固然洋气、高明,可就是起不了太大作用。其实就是不懂得国人生活观念上的文化天性的结果。须知经济学也是有文化的啊。

摘自《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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