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反禅是一场误会
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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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整庵在理论上是攻击禅学最彻底的,但是他是否了解禅?先说他的参禅。(以下皆引自《困知记》)
昔官京师,逢一老僧,请问如何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云:“佛在庭前柏树子。”愚意必有其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汗通体。既而得《证道歌》读之,如合符节。自以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
后官南雍,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
可见他对禅的了解不怎么高明,把“此心虚灵之妙”当作禅,故后来儒学,深契“性即理”,心有把握,所以反对禅,当然也反对陆象山的理学。
这种认识,可以从下面这句话,印证了他从来没有忘情儒家的“内圣”:
宗杲有颂云:“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罣碍,涅盘生死是空花。”尝见杲示人有“水上葫芦”一言,此颂第三句,即“水上葫芦”之谓也。佛学道理真是如此。《论语》“无适无莫”,若非“义之与比”何以异于水上葫芦哉!
所引偈语是张拙之句,非宗杲之言,此尚小事。整庵不明白“随顺世缘无罣碍”的涵义,问题才大。禅言般若似与集义相近,但指涉范围不同,前者指的生命的共同基因,后者指的是人性,看似相同,但非义可涵盖。
禅者都无事,万物如虚,万法如化,儒者以伊川之言:“敬只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用集义;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集义为先,必有事焉,而禅者之必有事焉,指的是般若的妙有。儒者集义,禅者重般若之保任,广狭有别而已,非必南辕北辙。
向来以为保持空即是禅,空无捞摸处,什么都没有,所以持此误解而守寂空,以为论禅如此而已。不知禅是生命的真实相,真空故成妙有,妙有而归真空,特称为般若,不是世智辩聪。故见性贵在保任、管带,岂非“若有事焉”,般若有其沛然莫可御之力量,是集义之义。故钱穆尝言禅近孟子,似乎彷佛而已。
为了彰显儒学的无所不包,罗整庵又引用神会的《显宗记》与《中庸》做对比:
反复数百语,说得他家道理亦自分明,其中有云:“湛然常寂,应用无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用。”妙有即摩诃般若,真空即清净涅盘,又足以尽达摩妙圆空寂之旨……
夫《易》之神即人之心,程子尝言:“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盖吾儒以寂感言心,而佛性以寂灭为性,此其所为甚异也。良由彼不知性为至精之理,而以所谓神者当之,故其应用无方,虽亦识圆通之妙,而高下无所准,轻重无所权,卒归于冥行妄作而已!
这种比较都在文字的曲解上,佛家所言性,是生命的属性,生命包含能动、准动、不动三种,而以缘生法概括说明生命的无穷,于流动缘起中见其妙有,于寂然不息中见其真空。谈性不离缘起,万象都在其中。
儒者言性,有天命之性与禀赋之性,以生物为中心,是站在地球上以人类的目光来看生物自身与自然的关系,重视的是生存,是人类在地球建立理想王国的期待。
两者论述是那样的差别,况且儒者论性与理,未免逻辑的推寻属哲学的系统,禅者是可透过心性的凝炼而呈现宇宙的真谛,此心即宇宙、宇宙即心。
儒者重视道德的实践,以人为主,仍然是禅者所重视的某个阶段成就,更能由此奠基而向上升华。除非愿意积极的投入研究与实践,若只在文字上推演,岂不是画饼充饥,永不饱腹。
宗门之悟,是摆脱语言文字造成的意识、概念,才能直接跳进去那个混沌的大世界,一落言诠便落逻辑形式了,那不是悟,那是概念的建构。学术界若以此概念看禅,必败。
例如钱穆论《野鸭子公案》有这样的结论:
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所知见。禅宗祖师只许你有此“知见”,不许你有此“所知见”,而即住着在此“所知见”上。知见了一群野鸭飞过,不许说是一群野鸭飞过,也不许想有一群野鸭子飞过。此是一种纯知见,非“无知见”与“不知见”,此即是“佛知见”。此是心本体,亦即是佛性。(《中国思想史·慧能》)
看他大学问家,不免掉进什么:知见、所知见、纯知见、不知见与无知见的文字堆中推来推去,不是中了文字知见的毒吗?佛性是生命的纯然状态,不是知见、不知见,不是知见、所知见,那种相对的概念,在正反合中做无尽的推演,那怎么能悟?这就像沿着一条直线一直走,走到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没有跨出一步,因为地球的直线原来是圆形的。说了那么多的话,不悟还是不悟,漆桶一个──黑漆漆。知见是意识,意识是因人有,因人而别。禅宗怎么会要人:知见了一群野鸭飞过,不许说是一群野鸭飞过,那禅师怎么能开禅,马祖说“又道飞过也”,是对扭鼻子讲的。请问马祖向百丈扭鼻子,是纯知见?不知见?所知见?
这里,我们要引用上世纪伟大的历史学家汤恩比博士的话,他和池田大作于1974年7月有很长的讨论,他对生命有以下见解:
我认为生命和意识,都是完全的novelty(新产物),而这种完全的新产物在逻辑上不是人们所能了解的。这跟发现本来就潜在的某些东西显然不同。为什么说这是人们所不能理解的呢?可能因为:人们的思考受到以空间和时间为基准的思想方法的限制。空间和时间终归不过是一种现象,对“存在即其本身”的不可知性来说,大概不是本质的问题。(《展望二十一世纪》国际文化出版社公司出版,页313)
他的观点和我们的论述非常接近,令我们欣慰,我们也乐于推荐这一本书。
钱穆也知道这个语言文字与时间、空间有密切的关系,伟大的思想都可以推测生命早于时空之前就有,是novelty,是终极存在,无极或是诚、空、中……等等。问题在于不敢在这个极难捉摸的地方沉淀下来,不敢把心放在这里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做一番省思。少了这一段,何以论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