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心解黄宾虹之《觀畫答客問》

1931年秋,23歲的傅雷,到上海美專出任辦公室主任時,早在那里任教的國畫大師黃賓虹,已近古稀之年,他們倆卻很快成了情誼深厚的忘年交。與黃賓虹先生開始交往後,傅雷常去黃賓虹那里觀賞其新作印他所收藏的歷代名家名作,探討畫理,交流體會。對大師在創作上的成就尤爲看重,並盡力宣揚推許。

  黃賓虹先生創作宏富,且能不斷地革故鼎新。但在六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從未舉辦過一次個人畫展。傅雷和裘柱常(其妻顧飛,乃賓虹大師之弟子、傅雷之表妹)等有感於此,1942年聯合發出倡議,擬于來年黃賓虹80大壽時,爲其舉辦一次「八秩紀念畫展」。這一倡議,得到黃先生的老友陳叔通、張元濟、王秋湄、秦更年、鄧秋枚、吳仲洞等人的熱烈支援。當時,黃賓虹正困居北平,行動受阻,得到這一資訊後,很是欣慰,並予以積極回應。這就開始了畫展的籌備事宜。

  1943年11月間,「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在上海西藏路寧波旅滬同鄉會開幕。展品除畫家近年畫作山水、花卉及金石楹聯等外,歷年爲友人所作畫件,作爲非賣品陳列,以作觀賞。這是黃賓虹生平第一次舉辦個人書畫展,顯示了大師創作的主要風貌。展覽會前,由傅雷、裘柱常等建議,黃賓虹撰寫一篇自傳,朋友們寫些詩文,以引導觀衆。 畫展期間,傅雷幾乎天天來到會場,除處理一些事務性工作,他很注意觀衆們的反應。有時,還與他們一起讀畫,一起探討研究。觀衆對黃公畫作每有疑問,他就熱忱地加以解答。爲了讓觀賞者能更好地領略黃賓虹畫作精髓,傅雷化名「移山」,寫了《觀畫答客問》一文,以传统文赋的主客问答形式,虚构一人观看黄宾虹画作后疑惑不解而发问,傅雷在文中对一般初次观黄宾虹画者可能产生的乱、草率、不似、艰涩等感觉,及远看、近看的不同审美视角,给予了答疑解惑。

  以下是《觀畫答客問》全文:

  客有讀黃公之畫而甚惑者,質疑於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說象,無有是處。爰述問答之詞,就正于有道君子。

  客:黃公之畫,山水爲宗。顧山不似山,樹不似樹;縱橫散亂,無物可尋。何哉?

  曰:予觀畫於咫尺之內,是摩挲斷碑殘碣之道,非觀畫法也。盍遠眺焉。

  客:觀畫須遠,亦有說乎?

  曰:目之視物,必距離相當而後明晰。遠近之差,則以物之形狀大小爲准。覽人氣色,察人神態,猶需數尺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視之,石不過窺一紋一理,樹不過見一枝半幹;何有於峰巒氣勢?何有于疏林密樹?何有于煙雲出沒?此郭河陽之說,亦極尋常之理。「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天地間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觀縑素上之山水,亦非憑幾伏案所能仿佛。

  客:果也。數武外:淩亂者。井然矣;模糊者,粲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向背耳,輕雲薄霧耳,暮色耳,雨氣耳。子誠不我欺。然畫之不能近視者,果爲佳作歟?

  曰:畫之優絀,固不以宜遠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歐名作又一例。況子不見畫中物象,故以遠覘之說進。觀畫固遠可,近亦可。視君意趣若何耳。遠以瞰全局,辨氣韻,玩神味;近以察細節.求筆墨。遠以欣賞,近以研究。

  客:筆墨者何物耶?

  曰:筆墨之于畫,譬諸細胞之於生物。世間萬象,物態物情,胥賴筆墨以外現。六法言骨法用筆,畫家莫不習勾勒皴擦,皆筆墨之謂也。無筆墨,即無畫。

  客:然則縱橫散亂,一若亂柴亂麻者,即子之所謂筆墨乎?

  曰:亂柴亂麻,固畫家術語;子以爲貶詞,實乃中肯之言。夫筆墨畦徑,至深且奧,非愚淺學可知。約言之:書畫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筆;筆力之剛柔,用腕之靈活,體態之變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講求,衡諸書畫,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畫者多善書。若以縱橫散亂爲異,則豈不聞趙文敏石如飛白木如籀之說乎?又不聞董思翁作畫,以奇字草隸之法,樹如屈鐵、山如畫沙之論乎?遒勁處:力透紙背,刻入縑素;柔媚處:一波三折,婀娜多致;縱逸處:龍騰虎臥,風趨電疾。唯其用筆脫去甜俗,重在骨氣,故驟視不悅人目。不知衆皆密於盼際,此則離披其點畫;衆皆謹於象似,此則脫落其凡俗。遠溯唐代,已悟此理。惟不滯於手,不凝於心,臻于解衣盤礴之致,方可言於縱橫散亂,皆呈異境。若夫不中繩墨,不知方圓,向未入門,而信手塗抹,自詡蛻化,驚世駭俗,妄臂于八大石濤:直自欺欺人,不足語語矣。此毫釐千里之差,又不可以不辨。

  客:筆之道盡矣乎?

  曰:未也。頃所云云,筆本身之變化也。一涉圖繪,猶有關乎全局之作用存焉。可謂「自始至終,筆有朝揖;連綿相屬,氣派不斷」,是言筆縱橫上下,遍于全畫,一若血派神經之貫注全身。又雲「意存筆先,筆周意內;畫盡意在,像盡神全」;是則非獨有筆時須見生命,無筆時亦須有神機內蘊,餘意不盡。以有限示無限,此之謂也。

  客:筆之外現,惟墨是賴;敢問用墨之道。

  曰:筆者,點也線也。墨者,色彩也。筆猶骨骼,墨猶皮肉。筆求其剛,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於因時制宜。墨求其潤,不落輕浮;求其腴,不同臃腫;隨境參酌,要與筆相水乳。物之見出輕重向背明晦者,賴墨;表鬱勃之氣者,墨;狀明秀之容者,墨。筆所以示畫之品格,最亦未嘗不表畫之品格;墨所以見畫之豐神,筆亦未嘗不見畫之豐神。雖有內外表里之分,精神氣息,初無二致。幹黑濃淡濕,謂爲墨之五彩;是墨之爲用寬廣,效果無窮,不讓丹青。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客:聽子之言,一若盡筆墨之能,即已盡繪畫之能,信乎?

  曰:信。夫山之奇峭聳拔,渾厚蒼莽;水之深靜柔滑,汪洋動蕩;煙靄之浮漾;草木之榮枯;豈不胥假筆鋒墨韻以盡態?,筆墨愈情,山水亦隨之而愈清。筆墨愈奇,山水亦與之而俱奇。

  客:黃公之畫甚草率,與時下作風迥異。豈必草率而後見筆墨耶?

  曰:噫!子猶未知筆墨,未知畫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頃可能辨。且草率果何謂乎?若指不工整言:須知畫之工拙與形之整齊無涉。若言形似有虧:須知畫非寫實。

  客:山水不以天地爲本乎?何相去若是之遠!畫非寫實乎?可畫豈皆空中樓閣?

  曰: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若以形似爲貴:則名山大川,觀覽不遑;真本具在,何勞圖寫?攝影而外,兼有電影;非惟巨纖無遺,抑且連綿不斷;以言逼真,至此而極;更何貴乎丹青點染? 初民之世,生存爲要,實用爲先。圖書肇始,或以記事備忘,或以祭天祀神,固以寫實爲依歸。逮乎文明漸進,智慧日增,行有餘力,斯抒寫胸臆,寄情詠懷之事尚矣。畫之由寫實而抒情,乃人類進化之途程。

  夫寫貌物情,攄發人思:抒情之謂也。然非具煙霞嘯傲之志,漁樵隱逸之懷,難以言胸襟。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難以言境界。襟懷鄙陋,境界逼仄,難以言畫。作畫然,觀畫亦然。子以草率爲言,是仍囿於形迹,未具慧眼所致。若能悉心揣摩,細加體會;必能見形若草草,實則規矩森嚴;物形或未盡肖,物理始終在握;是草率即工也。倘或形式工整,而生機滅絕;貌或逼真,而意趣索然;是整齊即死也。此中區別,今之學人,知者絕鮮;故斤斤焉拘於迹象,唯細密精致是務;竭盡巧思,轉工轉遠;取貌遺神,心勞日絀;尚得謂爲藝術乎?

  藝人何寫?寫意境。實物云云,引子而已,寄託而已。古人有言: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深山之巔。掇景也,發興也,表也,巔也,解此便可省畫,便可悟畫人不以寫實爲目的之理。

  客:誠如君言:作畫之道,曠志高懷而外,又何貴乎技巧?又何需師法古人,師法造化?黃公又何苦漫遊川、桂,遍曆大江南北,孜孜砣砣,搜羅畫稿乎?

  曰:藝術者,天然外加人工,大塊複經鎔煉也。人工鎔煉,技術尚焉。掇景發興,胸臆尚焉。二者相濟,方臻美滿。愚先言技術,後言精神;一物二體,未嘗矛盾。且唯真悟技術之爲用。方識性情境界之重要。

  技術也,精神也,皆有賴乎長期修積。師法古人,亦修養之一階段,不可或缺,尤不可執著!繪畫傳統垂二千年,技術工具,大抵詳備,一若其他學藝然。接受古法,所以免暗中摸索;爲學者便利,非爲學鵠的。拘于古法,必自斬靈機;奉模爲偶像,必墮入畫師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矣。

  即師法造化一語,亦未可以詞害意,誤爲寫實。其要旨固非貌其嶂巒開合,狀其迂迥曲折已也。學習初期,誠不免以自然爲粉本(猶如以古人爲師),小至山勢紋理,樹態雲影,無不就景體驗,所以習狀物寫形也;大至山崗起伏,泉石安排,儘量勾取輪廓,所以學經營位置也。然師法造化之真義,尤須更進一步:覽宇宙之寶藏,窮天地之常理,窺自然之和諧,悟萬物之生機;飽遊沃看,冥思遐想,窮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爲我有。是師法造化,不徒爲技術之事,尤爲修養人格之終生課業。然後不求氣韻而氣韻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

  要之:寫實可,摹古可,師法造化,更無不可!總須牢記爲學階段,絕非藝術峰巔。先須有法,終須無法。以此觀念,習畫觀畫,均入正道矣。

  客:子言殊委婉可聽,無以難也。顧證諸現實,惶惑未盡釋然。黃公之畫縱筆清墨妙。仍不免于艱澀之感何耶?

  曰:艱澀又何指?

  客:不能令人一見愛悅是矣。

  曰:昔人有言:「看畫如看美人。其風神骨相,有在肌體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傳染,次及事實:殊非賞鑒之法。」其實作品無分今古,此論皆可通用。一見即佳,漸看漸倦:此能品也。一見平平,漸看漸佳:此妙品也。初若艱澀格格不入,久而漸領,愈久而愈愛:此神品也,逸品也。觀畫然,觀人亦然。美在皮表,一覽無餘,情致淺而意味淡;故初喜而終厭。美在其中,蘊藉多致,耐人尋味,畫盡意在;故初平平而終見妙境。若夫風骨嶙峋,森森然,巍巍然,如高僧隱士,驟視若拒人千里之外,或平淡天然,空若無物,如木訥之士,尋常人必掉首弗顧:斯則必神專志一,虛心靜氣,嚴肅深思,方能於嶙峋中見出壯美,平淡中辨得雋永。唯其藏之深,故非淺嘗所能獲;惟其蓄之厚。故探之無盡,叩之不竭。客:然則一見悅人之作,如北宗青綠,以及院體工筆之類,止能列入能品歟?

  曰:夫北宗之作,宜於仙山樓觀,海外瑤台,非寫實可知。世人眩于金碧,迷於色彩,一見稱善;實則雲山縹緲,如夢如幻之情調,固未嘗夢見于萬一。俗人稱譽,適與貶毀同其不當。且自李思訓父子後,宋惟趙伯駒兄弟尚傳衣缽,尚有士氣。院體工筆至仇實父已近作家。後此庸史,徒有其工,不得其雅。前賢已有定論。竊嘗以爲:是派規矩法度過嚴,束縛性靈過甚,欲望脫盡羈絆,較南宗爲尤難。適見董玄宰曾有戒人不可學之說,鄙見適與暗合。董氏以北宗之畫,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今人一味修飾塗澤,以刻板爲工致,以肖似爲生動,以勻淨爲秀雅,去院體已遠,遑論藝術三昧。是即未能突破積劫之明證。

  客:黃公題畫,類多推崇宋元,以士夫畫號召。然清初四王,亦尊元人;何黃公之作與四王不相若耶?

  曰:四王論畫,見解不爲不當。顧其宗尚元畫,仍徒得其貌,未得其意;才具所限耳。元人疏秀處,古淡處,豪邁處,試問四王遺作中,能有幾分蹤迹可尋?以其拘於法,役於法,故枝枝節節,氣韻索然。畫事至清,已成弩末。近人盲從附和,入手必摹四王,可謂取法乎下。稍遲輒仿元人,又只從皴擦下功夫;筆墨淵源,不知上溯;線條練習,從未措意;捨本逐末,求爲庸史,且戛戛乎難矣。

  客:然則黃氏之得力于宋元者,果何所表見?

  曰:不外神韻二字。試以《層疊岡巒》一幅爲例:氣清質實,骨蒼神腴,非元人風度乎?然其豪邁活潑,又出元人蹊徑之外。用筆縱逸,自造法度故爾。又若《墨濃》一幀,高山巍峨,鬱鬱蒼蒼,儼然荊、關氣派。然繁簡大異,前人寫實,黃氏寫意。筆墨圓渾,華滋蒼潤,豈複北宋規範?凡此截長補短風格,所在皆是,難以列舉。若《白雲山蒼蒼》一幅,筆致凝練如金石,活潑如龍蛇;設色妍而不豔,麗而不媚;輪廓粲然,而無害於氣韻彌漫:尤足見黃公面目。

  客:世之名手,用筆設色。類皆有一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黃氏諸畫,濃淡懸殊,獷纖迥異,似出兩手;何哉?

  曰:常人專宗一家,故形貌常同。黃氏兼采衆長,已入化境,故家數無窮。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與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純若七寶樓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圖戲,東檢一山,西取一水,拼湊成幅。黃公則遊山訪古,閱數十寒暑;煙去霧靄,繚繞胸際,造化神奇,納於腕底。故放筆爲之,或收千里於咫尺,或圖一隅爲巨幛,或寫暮靄,或狀雨景,或詠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陰晴晝晦,隨時而異;沖淡恬適,沈鬱慷慨,因情而變。畫面之不同,結構之多方,乃爲不得不至之結果。《環流仙館》與《虛白山銜璧月明》,《宋畫多晦冥》與《三百八灘》,《鱗鱗低蹙》與《絕澗寒流》,莫不一輕一重,一濃一淡,一獷一纖,遙遙相對,宛如兩極。

  客:誠然。子固知畫者。餘當退而思之,靜以觀之,虛以納之,以證吾子之言不謬。

  曰:頃茲所雲,不過摭拾陳言,略涉畫之大較。所贊黃公之詞,尤屬門外皮相之見,慎勿以爲定論。君深思好學,一旦參悟,愚且斂衽請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無涯。魯鈍如餘,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載之下,誠不勝與莊生有同慨焉。

  [原載《黃賓虹書畫展特刊》,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署名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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