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A238:多少事、欲说还休——读《李清照:枕上诗书闲好处》

文/望月听雪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三首《如梦令》,同样的曲韵,截然不同的心情,仿佛映照了女词人一生中的三个阶段,清纯少女、别离之情、凄婉绝情,词由心生,人生最大的哀婉莫过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一句“风住尘香花已尽”,道不尽的是离愁,“断肠人在天涯”。

唐诗宋词,乃是华夏古文化之中最璀璨靓丽的瑰宝,最喜欢的词人便是李清照、纳兰容若,所有他们的传记、生平、词评,都会搜罗了来赏读,一遍遍,看不腻那词中山河、内里乾坤。每次展开书卷,都仿佛看见那个温婉的女子,跨越千年,于缥缈朦胧中向自己迎面走来,由远及近,从初露锋芒的少女,到沉浸于幸福之中的少妇,再到禹禹独行但仍然风华绝代的老妪,饱经沧桑仍不失诗心,于那一词一句之中彰显出来卓尔不群一代词人大家的风范,那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令人唏嘘不已,“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藉藉,木犀花。”

这本小书,于她的一阙阙诗句中,写尽了年华似水的流年,自序开始,一篇篇承上启下的小文,将万丈芳华的红颜过往一一呈现,“这诗,是风柔日薄的早春,是红藕香残的清秋,也是踏雪寻梅的暮冬;这人,是倚门回首的少女,是赌书泼茶的闺妇,也是守着窗儿的孤老。透过光阴的隙缝,读到了诗里的故事,也读到了诗里的叹息”,一声声,如琢如磨,如泣如诉。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在时光的流走里,“将日子裁剪成字、缝制成诗,而后,一针一线地将生命绣到极致”,“浮生清浅,流光悠长。”

宋词的旖旎,在风花雪月的绝美里,在浪漫温柔的多情里,在伤春悲秋的凄婉里,“有人幽梦还乡,在那明月之夜,洒泪松冈;有人柔情似水,在那佳期散后,忍顾归路;有人帐饮无绪,在那烟波尽处,无语凝噎……”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样悲苦到尽头却绚烂到极致的一生,在身后数千年甚至更长久的岁月洗礼里,永开不败的生命印记,让世人永远铭记。不可不说,当生命长卷拉到尽头,她已然可以安然自足地对自己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易安承父母两系之遗传,灵襟秀气,超越恒流”,又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水光潋滟之间,蕴养出了一位冰雪聪明的少女,与生俱来的修养气质,韶光正浓,春意盎然,一次偶然的出游,笔墨点出的那一池荷塘藕花,便开启了文学殿堂之门。父亲李格非拿出这阙小词,众人如是说,与众不同的风雅闲情,该是苏东坡的作品吧?心中的窃喜,自不必说,这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女儿对于这个才华横溢的父亲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来到繁华汴京的清照,在父亲的亲自教养之下,与文人墨客耳濡目染之时,那阙名动汴京的海棠小词以及针砭时弊的长诗,更让其词名难掩,才女之名远播于外,“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冥冥之中,佳偶天成的一段美好姻缘便如此拉开命定的序幕。“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猝不及防的惊鸿一瞥,便是一眼千年,只可惜上天弄人,嫉妒这人间至真至纯的美好,少女心的词人,低眉垂首、回转心神之际,提笔落墨,便将韩偓的《偶见》升华到了极致,倚门嗅青梅,自己便是诗里的少女,他便是诗中的客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时的清照,自是幸福满满,夫唱妇随,赌书泼茶,香满庭院。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膩。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三阙咏梅词,却道尽了她人生的起起落落,凄凄惨惨,从寒梅报春到“一枝折得,无人堪寄”,之间的苦楚哀婉,尽显笔端。她,似乎亦如一株静素的白梅,傲雪凌霜,“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一如豪放大家苏轼,写惯了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类文风,可一旦婉约起来,轻声细语,呢喃碎念,“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而婉约派代表李清照,巾帼不让须眉,“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如此心境抱负,深深遗憾,此等才情的奇女子,实是生错了年代,若在现今,何愁不可一展宏图。

“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东坡居士这首《菩萨蛮》,将人花相比,“花比人应瘦”,李清照反其道而行之,“人比黄花瘦”更道出了“怎一个愁字了得”,“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本小书,便是能翻来覆去读数遍的存在,每一遍,均好似重新品尝她的一生,“如梦一场,残酒离愁,终究一切都烟消云散,唯留下隽永的词句,看尽一代才女的侠骨柔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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