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蜀太子王元膺是如何走上西汉刘据的老路的?

神迹

唐朝末年,西川节度使王建得到一项殊荣:长子王宗仁被任为校书郎,次子王宗懿被任为秘书少监。

虽然这两位都不用真的去京城上班管理文字,但细论品级,校书郎是正九品上,而秘书少监则是从四品上的秘书省二把手。也就是说,老二严重超了老大的车。

原因无他,只因老大王宗仁很年轻的时候就残废了,所以在王建眼里,次子王宗懿才是接班人选。

天祐四年(907年)唐朝灭亡后,王建建立前蜀,也不急着封包括王宗仁在内的其他儿子,先封王宗懿为遂王,让王宗懿在兄弟里鹤立鸡群。虽然他的生母张氏并非正室,但王建的正室周夫人本来也没有嫡子,以后也不会有,无嫡立长是符合古代继承法的。

王建生子晚,一度把养子王宗佶当接班人培养。王建的亲子们出生后,王宗佶的地位开始边缘化,但见王建只是给王宗懿封王而没有立太子,他就心生幻想,打着倡立太子的幌子为自己索要判六军的军权,结果当然是被王建肉体消灭了。

不知这事是不是给王建提了个早立储君的醒,武成元年(908年),王建刚杀完王宗佶,就干脆早正名分,立王宗懿为太子,周夫人为皇后,后来又册张氏为贵妃。武成二年(909年),又命王宗懿判六军,开永和府,选朝士为僚属。武成三年(910年),改其名为王元坦。

永平二年(912年),在前蜀治下的汉州什邡县有人献上一块古铜牌,上面写着很多字,大多难以辨认,但“王建王元膺”这几个字还是能看出来的。

如果用科学的眼光看待,那么这种玩意就是人造的神迹。制造的人敢把皇帝名讳写上去,也是够拼的。

王建琢磨了铜牌上的文字,最后认定这个老天爷降下的神迹的意思就是前蜀的第一代皇帝是我王建,第二代皇帝叫王元膺。

王建有十一个亲生儿子,并没有一个叫王元膺的。所以王建决定创造一个王元膺,皇子里就属太子王元坦离皇位最近,和王元膺的名字也最接近,就你了。因为谶语还有“膺昌”二字,又给王元膺取表字昌美(会不会铜牌原文是“王建王元膺昌美”呢?可王建的表字“光图”为什么没出现呢?)。如果下面文字还有王小二,大概王建还会把王元膺的嫡长子改名为王小二,如果有的话。

王建还特意命学士写了文字嘱咐王元膺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大致意思是自己创业不易,勤勤恳恳,而你生下来就富贵,不知创业之艰难,现在改了你的名字应验谶语,你不要骄傲,要和睦家族,安定百姓,赤心待群臣,恩信爱士卒,刑罚公平,远离奸邪,不要纵情声色犬马……父皇我怕你忘了,你应该把这些放在书桌上,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要看看。

叛逆

王元膺,也就是最初的王宗懿,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是十七岁,“警敏知书,善骑射”,可谓文武双全。以此观之,不能草率地说王建教子无方。

但是,王建可以诱导儿子的言行,却无法保证儿子一定按他想的那样思考、行动。年轻人是叛逆的,有主见的。从王元膺的表现来看,他显然觉得自己能文能武、天下第一了,父皇完全是在小题大做。于是他一反父皇的教导,整日和小人、乐工嬉戏无度。那些百里挑一的东宫僚属们也不敢劝谏,人家是未来的皇帝啊!也没有迹象表明王建对此有什么反应,不知道是没人敢告太子的状,还是觉得没啥大不了听之任之了。

王元膺不是一般的惹不起,就说他最擅长的骑射,擅长到了什么程度呢?他骑着马,抱着球,一边把球扔出去一边张弓搭箭射球,都能射中。

有一次,王元膺射钱中孔,翰林学士毛文锡赶紧写了一篇拍马屁的赋呈上。王元膺看后却说:“穷措大也怕神箭啊?”

措大,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王元膺这话并不是嫌弃拍马屁这个行为,而是干脆看轻了整个文官团队。

王建为王元膺请了名儒杜光庭当老师,杜光庭也按王建的要求推荐“纯静有德”的儒生许寂、徐简夫加入东宫班底,然而王元膺忙着玩,哪里有空搭理他们?连话也不和他们说,看你们怎么对我隔空教学。

王元膺不但性情骄狂,猜忌残忍,长相还瘆人,牙齿突出,眼睛斜视,原来他心理上目中无人还是有生理原因在的。甚至有野史说,这位爷就是蛇精投胎来的。

有父皇撑腰,自然目中无人。在父皇的教导下,王元膺对群臣也就是父皇的老臣们的确赤心以待,毫不虚伪做作,心里看不起谁,就绝不给谁好脸。枢密使唐道袭虽然是王建的宠臣,但因为出身舞童,也没逃过王元膺的白眼。二人互相攻击,王建哪个也舍不得动,就外放唐道袭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没多久,唐道袭打败了敌国岐国的入侵,王建觉得水到渠成了,就他召回京城再任枢密使。

不知道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王元膺的感受,也许他觉得太子对唐道袭的偏见无非因为出身,现在唐道袭立了功了,太子的看法总会改观的。

英语有一句谚语,叫It is a good father that knows his son. 但是,这句话翻译过来并不是看起来的“知子莫若父”,而是“再好的父亲也未必了解自己的儿子”。

王元膺对唐道袭依旧看不起,依旧弹劾,说这种人不应该再当枢密使这种要职。其实从唐道袭之前离任枢密使的时候发现继任郑顼调查自己兄弟的经济问题就进谗言罢免了郑顼来看,他对唐道袭的指控也未必全是挑刺。

王建再次和稀泥,改任唐道袭为太子少保,名义上是太子的辅佐官,实际上这样的官职早就被用为荣衔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不然如果真的让唐道袭去给王元膺上课恐怕就不是学生和老师终日不说话这么简单了。

凶兆

永平三年(913年)七夕节前夕,王建计划七夕出巡,王元膺则在东宫大宴诸王群臣,说是商议随父皇出巡的礼仪问题,唐道袭都不敢不到,可王建的养子集王王宗翰、内枢密使潘峭、翰林学士承旨毛文锡(就是拍王元膺马屁反被王元膺嘲笑的那位)这三位不知何故,竟然没有出席。王元膺怒了,大骂潘峭、毛文锡离间自己兄弟;王元膺亲信的大昌军使徐瑶、常谦则屡屡目视唐道袭,唐道袭明白王元膺这是在指桑骂槐,赶紧起身离席。

第二天,王元膺入见父皇,称潘峭、毛文锡离间兄弟。王建相信了,下令贬二人,改任潘炕为内枢密使。虽然潘炕和潘峭是堂兄弟,王元膺也没什么意见,走了。

可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唐道袭就进宫了,说王元膺说是大宴群臣,其实是想趁机囚禁诸王和群臣,图谋作乱,发现那三个人没到,才不得不中止的。

唐道袭很清楚,一旦王建驾崩,王元膺登基,他会是什么下场。王元膺还那么年轻,他实在不敢赌王元膺活不到接班的可能性,一般的罪名也不可能撼动王元膺的地位。唐道袭要想一举扳倒王元膺,只能拿谋反这种级别的大罪说事,而且还要说得绘声绘色。

之前王建给王元膺改名,就有人说:膺的意思就是胸,胸和“凶”谐音,这可不是吉兆。按这么解释,王元膺的意思就是王元凶了。南朝宋太子刘劭弑父宋文帝夺位被推翻后,就被追贬为“元凶”。

但是刘劭弑父的背景是他要被废黜了,而相比之下王建对王元膺可以说是非常信任了,有些皇帝整天想着不能让太子坐大,乃至抬举别的皇子制衡太子,甚至干脆不立太子放任诸子互撕,但这种缺德事王建一件没做过,连念头也没动,自从决定了把王宗懿当作接班人培养,他就第一个给他封王、立他为太子,看到铜牌预言明日之君叫王元膺,他就给太子改名王元膺,每一件事都是在断绝其他儿子的觊觎之念。

除此以外,如前所述,他也精心为王元膺搭建了一套东宫班底,赋予他独立的政权甚至军权;先前唐道袭和岐国交战,王建御驾亲征赴援时,还把监国重任交给了他,当时谶语还没出土,太子还叫王元坦。

但是,唐道袭还是抓住了王建的心思:太子谋反这种事,最致命的地方其实不是可能性多大,而是容错率太低了。

王建不想步宋文帝的后尘,为了稳妥为上,他宣布取消七夕出巡,召军队入宫护卫,内外戒严。既然太子可能谋反,那么太子统领的六军就靠不住了,在唐道袭建议下,他召集的护驾军队是屯营兵。

这么大的动静,传到王元膺耳朵里又是另一番解读了:父皇取消了七夕出巡,调动军队护驾,而且调动的不是我的军队……父皇想干什么?唐道袭对父皇说了什么?

在唐道袭的离间下,这对二十多年的父子陷入了互不信任的囚徒困境,王元膺的反应是“元膺初不为备,闻召兵,以为将诛己”,父皇召集其他军队,莫不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要对我这个儿子下手了?

不知道王元膺有没有学习过西汉太子刘据的故事,但是刘据的故事只说了刘据这么操作,死了,而没有说刘据怎么操作才能活下来。

火并

刘据没有调动军队的权限,只能发动囚徒和市民作战,对上正规军后可想而知。而王元膺不一样,他手里真的有军队!也许他真的可以掌控局势,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派伶官安悉香、军使喻全殊调动自己的天武军甲士保护自己,同时抓住潘峭、毛文锡,用楇几乎将他们打死,囚禁于东宫,又抓捕了首都市长成都尹潘峤。

传统的七夕佳节就在一片混乱中过去了,并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也就是农历七月八日。

王元膺最想找的人就是唐道袭,但唐道袭闹出那么大动静哪敢回家,当然是躲在宫里了。

于是天亮以后,王元膺率领徐瑶、常谦、怀胜军使严璘、左大昌军使王承燧发兵逼宫,点名要找唐道袭谈谈。

本来王元膺还想多喊一个同伴的,太子少师王宗贺是父皇的养子,又是他名义上的辅佐官,但是却拒绝了他的召唤,说:“兵起无名,不敢奉命。”

当年刘据起兵无名,如今王元膺起兵就有名了吗?可这番话没有点醒王元膺。显然由于他平日里的疏远,那些有才德的东宫名士也没能说上话,再也没人能阻拦这位小伙子在这条绝路上一路飞驰了——不管七夕节以前王元膺有没存什么坏心思,眼下都发兵逼宫了,还怎么洗白?

既然王元膺点名要见唐道袭,有了皇帝撑腰的唐道袭也不害怕了,亲自率军出战,想当光明正大的平叛功臣。

可是王元膺的军队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叛军,他们只当自己在为太子出头铲除奸臣唐道袭,交战起来一点也不心虚。战斗的结果是,唐道袭被杀,屯营兵大败。

王元膺虽然如愿铲除了死对头,却又铸成了大错,他不仅发兵逼宫,还打了朝廷的军队,即使父皇对他恢复信任,这屁股也不好擦了。

才上任第二天的枢密使潘炕对王建说:太子只是想和唐道袭争权,还不至于有谋反这种奇怪的念头,陛下应该当面告谕大臣,以安社稷。

他的兄弟潘峭还在被太子扣押,他竟然没想着公报私仇。

王建也不忍心发兵讨伐亲生儿子,所以他和潘炕等大臣群策群力,很快想了一个给太子洗白的版本:徐瑶、常谦、严璘等人挟持太子,起兵作乱!来人,镇压这群乱党,解救太子!

而响应王建号召的人里,就有王元膺喊不动的王宗贺。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太子的军队只当自己杀了奸臣完成了使命,却不曾想等来了朝廷的讨伐大军,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叛军了,而官军带队的又是身经百战的功臣们,这仗还怎么打?

一番交战后,徐瑶死了,太子的军队溃散了,太子和常谦跑了,到龙跃池(摩诃池)找了一艘船躲了起来。混乱中,他也无从得知自己已经被父皇摘干净了。

不过从太子的军队一直在为太子战斗来看,大概“恩信爱士卒”这一条,太子还是学得比较到位的。

陨落

只过了一天,太子饿了,出来讨饭吃。可显然王建正在寻找太子的下落,这太子的相貌特征又实在太明显太容易识别了……

王建得到消息,赶紧派王宗翰去抚慰太子。

王宗翰其实不仅是王建的养子,还是血缘上的外甥,所以和太子还是表兄弟的关系。但结合太子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再结合七夕前夕太子设宴他却没有参加并因此被太子大骂来看,他们的关系恐怕早就已经破裂了。

当王宗翰回报太子和常谦都已经被卫士杀害的时候,王建才突然后知后觉:是不是王宗翰杀了太子?

若非宰相张格起草慰谕军民榜的时候写了一句“不行斧钺之诛,将误社稷之计”提醒王建,为了安定社稷,整场变乱必须由死去的王元膺负全责,不知道王建会为了给儿子报仇再牵连多少人。

在王宗翰奏请下,王建处决了所谓手刃了王元膺的人,并诛杀和流放了王元膺的左右,追废王元膺为庶人;同时,追赠唐道袭为太师,立碑。

他始终没把离间父子的唐道袭当作罪魁祸首,甚至还给予了死后哀荣,毕竟发兵逼宫的是王元膺而不是唐道袭。既然太子是错的,那么与太子为敌的唐道袭就是对的。

然后就是重新立太子的事了。由于张格受贿暗箱操作,功臣们误以为皇幼子郑王王宗衍是王建中意的人选,王建又误以为功臣们都支持王宗衍,竟然将比王元膺更年少贪玩还没有王元膺的过人武艺的王宗衍立为第二任太子。

王建重立了太子,却没有再改太子的名字。大概一年前那块被视为神迹的古铜牌,连同上面的文字,都已经随着那个死去的人在王建的记忆里被彻底埋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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