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被偷光:海南纪事001》
1993年4月4日午后。
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没想到是发生在即将离开广州的时刻。
我、X、W、H四人中三人已经登上从广州开往海口的长途大巴车,X在最后,两个身穿黑色西装、扎着领带的经理模样的男子与X在门口挤在了一起。
“买票!先买票!”司机见状催促我们。
“我这里买!”X终于上了车,在门口抢着回答。
X向衣袋里掏钱,他的手停在衣袋里,脸上露出惊愕与尴尬混杂的表情。
“我们先下车吧!”X强装镇定,向我们三人示意,他很要面子。
我们下车了,离开那辆大巴车一段距离。
“爷被偷了!”X露出好久没喝水的表情,“爷”是我们呼和浩特人的自称。
“肯定是那两个穿西服的。”我说,这时我反应过来。
X奔大巴车而去,车上已不见刚才那俩人。司机显然很明白他们是小偷,所以先催促我们买票。
1993年的春天,广州街头的人像鱼群,滑腻腻的潮乎乎的在身边游着。
“咋办?”H问,W是永远不参与意见的,该咋办就咋办,反正总会有办法。
“都偷光了!”X面对往来腻乎乎的鱼群,咬着嘴唇。“我一哥们儿在东莞,我去找他,我走着去。”
“那我们咋办?”我故意问。
X终于露出没食物的老鼠的表情。
这时我才从衬衣兜里掏出隐藏的一百元的一张票子。
“操!还有多少?”X一下子活起来了。
“就这一张,幸亏爷留了一张,要不她俩得睡大街。”我说。
此前,我们所有的钱都在我这里存放,我是穷苦出身,一个是习惯精打细算,留有余地,另一个从不大手大脚,藏钱的地方一般的小偷想不到。
X不是这样,他有钱的时候好像需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他周身散发的气质一定是想让潮湿空气里游来游去的“鱼们”把他当大老板看了才罢休,所以被人盯上。虽然他之前南下过,但在他对南方了解的范畴里,还不知道广东的小偷像经理了,老板也一定不会大包小包做大巴车。
X还缺乏计划性,有一顿吃一顿,没有就饿着。但是H和W是女孩子,正经人家的正经人,不能过第欧根尼那样的生活啊。
对于我主管财务,X颇有意见,他喜欢当老大的感觉。
“买单!”用这个新学的词在米粉店里对老板娘吆喝,他会感觉无比满足。
在广州的第一个夜晚,他终于从我这里夺去了财务管理权,但是基于对他的了解,我私藏了一百元。
我们又从大巴车返回越秀公园旁边的武警招待所,这是我们刚刚才退房离开的地方。这里房间便宜,每人25元,三个人除去住店,还能剩下25元。
X分文未带徒步去东莞,以示对自己的惩罚。
“能不能借到钱啊?X的朋友靠谱不?”H在吃方便面的时候忧心忡忡地问。
“靠不靠谱他也得弄来钱,哪怕去抢。”其实我对X在陌生的广州还要耍酷很不满。
“我爱你最深、你伤我最真……”广东舌头的普通话歌曲从招待所二楼的小厅里传来。小厅里有一台电视挂在墙上,小厅四周布置几个沙发,给闲来无事的房客唱唱KTV消磨时间。
“我们去看电视吧?”我提议,H摇摇头,W跟我走出去。
小厅里,那首歌还在唱,一个眼睛大大、眼窝深陷的男歌手抱着吉他在14吋的屏幕里声嘶力竭。
“你说X会回来吧?”W终于有些担心了。
“没事儿,他不回来我明天去要饭,你们俩在公园等我就行。”要饭是实在没办法的最后之选,我要过饭,所以没那么绝望。
W很感动。
一会儿,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从电视里冒出来,大半个月亮也从招待所的朦胧的窗子上映现,一片树叶挡了月亮一小块。
接着,电视里放的粤语片,没什么看头,空气里的湿热久久不散,又多添了几分烦闷。
我们回到W和H的房间,一个漂亮姑娘正在与H说话,见我们进来,她客气一句就离开了。
“她是谁?”我问。
“一个住店的。”H轻描淡写。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有味儿的衣服洗了,挂在蚊帐上。那蚊帐用一个小竹圈吊在房顶上,垂下来像个坟墓。
W一个人走进来:
“刚才那女的是鸡。”W告诉我。
“鸡?这么漂亮?”我有些吃惊,看她打扮的像港台明星,我有点不敢相信。
“她和H说她刚从海南回来,想去深圳挣大钱。”W说。
“就这些?”我觉得W还有话。
“她劝H回老家,不要去海南,说是就H长这好模样,到海南也就是做小姐,没别的路。”W看起来很落寞。
不一会儿,H走过来,她手里捏着50元的一张钱,递给我。
“哪儿来的?”我问。
“那个女孩儿给的。”H笑着说。
“那个鸡?”我很吃惊。
“嗯。”H猜到W已经告诉我了,有些凄凉地笑着。
H是一个大美人,很多人都在心里暗暗喜欢她,但她是我们的朋友K的女朋友,所以我们都把这种喜欢埋在心里。
K早一年去的海南岛,我们这次就是去满是椰子的地方找他去。
第二天一早,X回来了。
他掏出一卷钱,三张一百元的和一堆零钱。
“爷破开钱买水了。”X解释道,我们有点不好意思。X走到东莞,找到他那个朋友借了钱,连饭也没吃,连夜赶回来的。
大沙头是忙得不可开交的码头,开往海口的丁香号客轮一栋楼一样停在岸边。
四等舱在五等舱的上边,但是我估测过,四等舱是在海平面的下边,它是上下铺,我们四个人有一个下铺和三个上铺。
买完船票之后剩下的钱,由我去买了方便面、咸菜和火腿肠,这些是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我一个人的食物,现在是四个人一天的能量。
船预计行驶24个小时以上,我们商量好对这些食物的分配方案,很快就沉醉于海洋航行这新奇的体验了。
远远地,黄埔码头在望。
H是戴了墨镜的,她倚在船舷上,海风吹着她,那样子还真像归国华侨。
我们都这样笑话她。
X玩深沉,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做长途客轮,但装的跟老海员似的,不知道给谁看。
W与我在出发前已经领了结婚证,并请了两桌朋友,宣布了我们的婚姻。所以,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船驶出黄埔港就进入了茫茫的大海,海浪摇动着船体,我们跟着别扭地起伏摇晃。
假华侨和假海员在过了黄埔港就被摇晃成醉酒的样子了,他们像怕风的母鸡蜷卧在四等舱的床上,不敢动弹。
没用多久,W也捂住胸口表示要吐,我把她送了下来。
待我安顿好W再次登上甲板的时候,陆地线已经看不见了,太阳在西边的海面上悬着,它的下面都是海水,真担心掉下去熄灭了。
甲板上那些风景中的人都和H与X他们一样是假海员或假华侨,老老实实回到舱里躺卧。我好奇地四处转转,头等舱和一等舱还有二等舱,都是在吃水线以上。
他们最惨,花大钱买了摇晃幅度最大的铺位。
不可理解。
太阳摇摇晃晃沉下去了,海浪的声音成了世界主旋律,我的船在停泊那会儿还像个大人物,这会儿孤独得简直是胚胎时期的生命。
船头有一个类似于铁柱的东西,在船的最前方,可惜不是最高处,我想去那里体验一下悬置的感觉,或者叫挑战大海的冲动。
那里应当是本船起伏幅度最大的地方。
我把两条腿骑在铁柱的两侧,双手抱紧铁柱子,在七八级的风里,产生愉快的感觉。
船的节奏是这样的:
一组浪连绵袭来,最后一个大浪会把船推到最高处,然后浪会突然消失,船头则在瞬间下沉。在船头的我显得幻觉般被慢慢推向高处,然后随着船体和海浪崩溃的声音突然下沉,骨骼肌肉这些密度高的器官与船体同步,肠胃这些柔软的器官下降的稍微慢一些,有一种要挤进胸腔甚至从喉咙喷涌出来的感觉。
往复如是,每一次都是那么美妙。
在那个铁柱上我回转头去,甲板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星空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海面。
它们看见我了吗?
这时我丝毫没有去想,那个明天即将到达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此前在电话里问K,只知道有土豆和羊肉吃,羊肉是带皮吃的,而我的家乡是把羊皮穿在身上的。
我觉着一个人逞英雄有些孤单,于是下去找W。
她老实地趴在卧铺上。
“吐了?”
“没有,难受!”
“走,上去,大海上可壮观了。”
我拉着W,她其实到了胃难受的临界点,到了船头,我给她表演我的独踞船头,她则一捂嘴,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再次上来的时候,一个老外也站在船头。
我继续攀上铁柱,向唯一的观众老外显示的的胃在风浪中的适应力。
他们则在下边吐得一塌糊涂。
(20190718呼和浩特)
摄影:塔娜(内蒙古旅游摄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