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周|乌毛

璿枢无停运  心事不尽掩

作者:张兴周
五月十二,夏至。
是夜,乌毛八点睡,看到西边窗户那淡绿色的窗帘,被晚霞印染成端午槿那“一丈红”的颜色,透过薄薄的窗帘,依稀能分辨出小区楼盘屋顶琉璃瓦的红与黑来,她在心里嘀咕:天忘记黑了。
一觉醒来,才只是四点钟的光景,门前香樟树上已在营窠的麻雀,鸟语互答唱兴正浓。乌毛起身来到东边的走廊,欲开窗赶鸟,想再歇息一会,可待她近到窗前,发现天色泛亮,户外已呈涅白,窗下两丛夹竹桃花开簇簇鲜亮夺目,白如棉、红胜绛。
夏至夜似是整夜未眠,难道它是被白昼潜藏起来了?
看到这一切,乌毛的睡意一同白昼化了。
被人“乌毛、乌毛”地叫了四十五年,从没想过这个名字太过中性化,其实这名字似乎特别地契合她剪着一头短发、皮肤黝黑的外观,在出没于建筑工地的日子里,在栽G347行道树的队伍里,在漫山遍野布满双手上下翻飞采茶女工的官山茶场,“场场都有穆桂英”的她常常被人模糊了性别。
既是不睡就忙早饭吧。
乌毛下楼,鼻孔里吁吸进新菜籽油浓烈的异香,越往下,香味越浓,细辨有股浓烈冲人的“青气味”。
这几天乌毛给本庄的小蛇油坊做杂活,“青帘好消息,今日榨头新”,夏至时节,农村家家户户都忙着榨新油。
小蛇家同其他小油坊一样都是应季而开,请个把干活的,120元一天,贴一顿中饭。
油坊之小,在于设备单一,程序简便,两三人能玩转,这一简便不要紧,它特特地保留住了菜籽油的原香,于是人们把没有经过脱胶、脱酸、脱色、脱臭的菜籽毛油当作了宝贝,因为它香飘十里呀,许多人家都把新榨的菜籽油作为送人的首选农产品。
在小油坊揽活不需要具备什么特殊的行业技能,只要体力充沛、手脚利索、身形勤快,关键点就是要不怕脏,若是不滞笨善动脑最好。
这几条看似要求极低,但是符合条件的就近还真找不出多少人手来,男性呢,适龄的嫌挣120丢人,年岁大的雇家嫌其钝刀慢剐不出活;女性呢,能踩机器的都进了服装厂,赋闲在家的宁愿“砌砖”“斗地主”,也忍不了小油坊的脏,闻不了小油坊的香。
乌毛家里的香味就是她附体带回的,油坊里的香味浓洌到呛人的程度,强势的香味,仿佛自带压强,加注进她短头发的毛囊里,浸入到蓝色工装的纤维里。乌毛回家后,那香味在强烈的挥发性作用下,从头发毛囊里、工装纤维里慢慢析出中和着空气。
半小时的工夫,乌毛已熬上稀饭烀好猪食,准备洗漱时,手机唱起了《成都》,她接通后,耳畔响起了李娜的大嗓门:“乌毛,王老板叫嗯(你)帮着扎几天钢筋,活紧,他那人手不够。”
“我在小蛇油坊里做事,这几天太忙,走不掉。”
“小蛇那个抠门的,能给你120块一天就烧高香了,他那老婆本来算小,怎会舍得称鱼买肉给打工的七(吃),不像老王这里见天都有荤。”
接电话后,乌毛犹豫不决起来,永远晒不黑的李娜跟自己算是闺蜜,她那个人平时明明什么乳呀液的都不用,天生肤白,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一同扛活的女人都向胖乎乎的李娜套取美白宝典,她就来个鹦鹉学舌照搬广告词,倒也糊弄过去了。
闺蜜说话自是向着自己的,乌毛在纠结是否离开油坊,打动自己的并不是李娜嘴中的鱼肉荤腥,也不是老王这个人有多大方,但扎钢筋的300元工资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与油坊工资一比高下立判。
扎钢筋与在山上摘茶、油坊里接油装饼有共性,干活的人必须经揣。
扎钢筋、山上摘茶与油坊里做事又有不一样的地方,春茶一天一个价,在特定的时日里,人手与茶厂利润成正比,同理,扎钢筋的人手与包工头的抽成亦是水涨船高。
乌毛她们扎钢筋多半在建筑物的楼面现浇层,所以念过几年书最好,能记住一些行内术语,比如:线材和螺纹钢,受力筋与箍筋等等。所谓过脑子就是能分清不同的材质和工序,做到与别人同步绕扎,张红还初中毕业呢,竟比不了大字不识的乌毛和李娜,一扎钢筋就犯迷糊,工头让扎架立筋,她却扎起箍筋,每到一个工地,不出半天就让老板辞了。
在高楼扎钢筋有时非得迎着太阳,背过身去还不行,一般爱美的女性都受不了,可这种活计却又最适合女性来做,性子犟的人尤为顺应,它考验人的耐力和韧性,苦和累自是不必说,不然工头也舍不得给那300块呀!
想到扎钢筋,乌毛的心情顿时跟夏至节气一样敞亮起来。
她打算早饭后跟小蛇摊牌,事实上油坊于自己并非不可或缺,小蛇看重的是她风车一样的行事风格,拿捏的是居家离油坊近便于照拂的七寸,不然那次与小蛇谈涨工钱怎会闹个不欢而散?那还不是油坊里缺的仅是人手,离了谁,那出油率也少不了36斤。
住在油坊上隔壁的团头不就想干油坊里的活吗?他这个邋遢人,在油坊糊一天,就一天不用自己锅上锅下地忙。虽是小蛇看不惯团头身子滞重,且团头这个人喜欢与榨油的顾客插科打诨,但120块请一个劳力,明面上貌似不吃亏,届时小蛇心里肯定容易平衡一点。
洗漱时,乌毛看到一瓶瓶的乳液,楞是没伸手,跟李娜一比,搽了也是白搽,圆扁不一的化妆品都是堂妹晓峰带回的,晓峰只比自己小月份,看上去就是显小,而且吧,写出晓峰两个字人家就知道是女性,真是不公平。
在乌毛眼里,晓峰就是个人才,起码在这个小村庄算得上,她在上海待有十几个年头,现在自己接单子请别人代加工做外贸,有房有车颇为风光,回来过年时村干部都上门打招呼,大伯嘴上说没什么,心里还不跟喝了蜜一样?乌毛教育儿女发狠读书就拿他们的小姨作榜样。
晓峰跟乌毛也说过内心的烦恼,时不时地抱怨几家代工厂人手不足,那一刻乌毛心里的优越感情来不自禁,因为她跟那些代工厂里的打工者一样,“吃香”的很,东家请罢西家请。
晓峰对乌毛很好,除了带化妆品,还想带她去上海,可乌毛哪里离开得了家,孩子们上学,老公出远门打工,家中又没有老人,她要是再去上海,那家还像个家吗?
乌毛把那些乳液重新擦拭一遍,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尚早,边吃饭边刷起抖音。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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