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一良家族的终结

皇甫一良家族的终结

文章来源:《青春阅读》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沼泽地了。沼泽地里冒着浓浓的雾气,看不出有什么陷井,相反,那些升腾起的雾气还相当迷人。好几年前,他的父亲就是从那里消失的。那时他才五、六岁,不过是个小孩罢了。他甚至看到了父亲是怎样把手从那片泥泞中伸出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却一点一点地下陷,终于没了头顶。

他叫了声爹,但是没有人回答。四周除了虫子的叫声,什么也没有,早晨的雾气相当的大,可以把人淹没。世界陷在一片望不到边的泥泞中,让人几乎窒息。

那片水草……他想,那片水草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让他爹一辈子牵肠挂肚的。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就想搞清那底下埋藏的秘密,他不停地在那片沼泽地边徘徊和思索,最后直到今年的十六岁。十六年啊,他从一个小不点长成这么大的孩子,太不容易了。他一直等着今天这个机会,直到母亲在今年谢世,他才跑到了这里来。母亲说,你不要下去,千万千万不要下去,你们家已经下去几代人了。母亲越是这样说,他越是好奇,为什么不呢?作为一个男子汉,他要弄清祖祖辈辈为什么下去的原因。

再往前走,就靠近了池塘。有条水蛇从他脚边滑过。他眼也没眨一下,他什么都不怕。男子汉,怕什么呢?在整个方园几百里的范围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像他们家族一样走近过它。人们往往是看了那儿一眼,就远远地离开了。后来那里的人们选择了永远的离开。

父亲没有告诉他下面到底藏有一些什么。父亲下去时只对他说过一句话:要是爹没有回来,你要照顾好你的母亲。他答应了。那时他还不明白父亲说没有回来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没了顶才大哭起来。

他履行了诺言。直到母亲死后才来到了这里。一切太熟悉了,一切简直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沼泽地还是当年的那种气味,那种气味在他记忆里不知回味了多少次。父亲去的时候没有哭泣,也没有叫喊,甚至连一点哀鸣声也没有发出。父亲死得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夸张,也没有半点修饰。早晨的阳光有些懒洋洋的,射在那片水域上,岸那边的树林里好像有一声鸟叫,接着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哭着跑向家中。母亲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哭,好像还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从那以后,母亲的脸上就挂满了阴沉。

这种日子一直伴着他十年。十年的岁月已使得岸那边的灌木林更加苍老,使得这一片沼泽更加落寞。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母亲一次,父亲为什么要下去呢?母亲脸上马上改变了颜色,并且有眼泪大颗颗地滴下来,她哭了:不许你以后再提到它,也不许你以后下去……

他知道那里面一定埋着他们家族的什么秘密,他心里充满了好奇,但是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从那以后他再也不问了。

直到今天,他再次出现在沼泽地里。

再往前走就是那片泥泞,他停了一下。又一只水蛇从他脚背上溜过,冰凉冰凉的。有一种快感从他心中掠过,很舒服。

父亲啊,我来了。你欢迎我么?

他暗暗地说了一句,就准备下水了。父亲没顶那个位置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十年来都没有忘记过。父亲为什么要从那个地方下去呢?他想。

这一想他有些迷惑了。为什么这个家族几代人都想从那里下去?为什么祖父他们都要涌向沼泽?明明是一代一代的人都沉睡于此,为什么下一代还要义无反顾地走向命运的深渊?到底,在那迷人沼泽地里埋有什么东西呢?

他一边想,一边向前走了一步。这时雾还很大,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使得这片沼泽地更加神秘。他明显感到了脚下的泥土有些柔软,他还迟疑了一下。

为什么?……

他想。一边想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早晨的水有些冰冷,他还哆嗦了一下,打了一个冷颤。还走不走下去呢?他问自己。很快他又否定自己了,盼了上十年,盼了好几代,怎么能不去揭开那个谜底呢?何况,他已经在自己腰间拴了一根绳子,随时准备在不测时沿着它爬上来。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冰凉的水从他脚面上浮起来,包围了他的脚丫子。他想,父亲在死时想说的是什么呢?父亲把手从沼泽地里伸出来,明明是张大了口的,像是要留下很重要的一句话……

他想,他今天要证明这句话了。他在前方又摔下了一个草甸子,然后踩了上去。这次,他感觉到草甸子哀鸣了一下,泥土向两边分开,泥水透过草甸包围了他的双脚。有一种凉意从底上向腰间漫来,他停了一下,仅仅那么一会。有一种征服的快意从天边漂过来。他笑了,还低低地骂了一句,有什么好怕的……

有一只蜥蜴从脚下溜过去了,还回过头来,调皮地向他吐了吐舌头,一眨眼就窜过去了。他也友好地笑了笑,又向前迈了一步。这次脚下陷得更深了一些,沼泽的臭水盖住了脚脖子,草甸子成蜂窝状,圈成了一个圆,刚好把他的脚罩住了。他摸了摸身上带的草甸子,还好,多的是,岸边也有,用一个绳子牵着,不够用了还可以拉过来。这一点他不用担心--为了这次行动,他等了整整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在策划这次行动,所以他一直等到母亲安祥地闭上了眼睛才开始实施。他想好了每步计划,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如何退进,他比父亲他们想得更加周到。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整个家族一直在想,到底那沼泽下面埋着什么秘密呢,让一代又一代的人那么好奇,甚至不惜生命去寻找它?

他也一样,他也想搞清几代人为什么会为了那黑乎乎的泥泞底下,使得他们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去寻找他们。这样一想,他又迈进了一步,这次凉水进得更深些,从脚下可以感觉出来,人生生地发冷。难怪父亲那次还咧了咧嘴,好像有些痛苦的样子,父亲把手伸向泥下,在寻找着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连自己也丢失了。

一切就像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样,一切记忆是那么清晰,仿如眼前。他甚至还想叹息一声。但是不容他把这声叹息发出来,他已感觉到左脚已完全陷了进去。

见鬼!他骂道。用手去拉绳子,想站起来。绳子很结实,他拉了一下,绳子很快就蹦直了,在整个泥水面上成了一条直线。绳子另一头拴住的小树已摇晃起来。他又使劲拉了一下,但是未见效果,当他这边出来一点时,身子的那一边就陷进去了一点。不一会儿,他已陷进去半个身子了。这时太阳已渐渐地升起来,把雾气都轰走了,他立在沼泽地里,像一根树桩,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

怎么办?他抓住绳子想。现在要是退回去还是可能的,他可以贴着泥面拉回去。但是那就意味着,这一切将是全功尽弃的。啊,不,不能这样算了!几代人的牺牲,他一定要搞过水落石出。他在否定了自己之后,又暗暗坚定了决心,一定要走下去,直到搞个明明白白。

这样一想,他便又吃力地抬起另一条腿来,想再往前迈出一步。但是,这次他没有成功,当他把左腿刚抬出时,右腿却毫不留情地陷了进去,这次更深了。他整个人都倾斜过来了,在大沼泽上,看上去很不对称。

这下他不好办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不可收拾。但是,现在他也没有退路可走,选定了的路有时是回不了头的。何况他并没有退出沼泽地的意思。他想把右腿再拨出来些,可一用力,左腿又陷在了泥里,怪不得父亲那么强悍的汉子也没有出来呢!不知为什么,那一瞬他还很想哭--这并不是害怕,而是为父亲那临终的表情,父亲是那么生硬,那么倔犟,那么好奇--好像他们整个家族都这样,从来没有在这片荒地中退缩过,而原来一起生活过的人,大部分都搬走了,搬到了城里或靠近城里的地方,只有他们家族,扼守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传统,一直在这块地方安营扎寨。那无边的沼泽地啊,有他祖祖辈辈的脚迹,有他们家族的兴衰史,他们怎么能轻易舍弃这个地方呢?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脚底下的泥土是那么柔软,好像只是一股水似的,把他漂起来。他的整个身子一下子陷进去了大半。呼吸声也急促起来,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胸部憋得非常厉害。他的双手开始不停地拉绳子,好像出于求生的本能。但是“啪嗒”一声,绳子竟然脱了,那边的小树好像承受不了突然来的重荷,一下子连根拨出,绳子挣脱了。他整个人就陷了下去。

一种触摸到死神的冰凉感觉从他的背上延散开来。他感到了周身的凉意,寒嗖嗖的,有些发冷,但也有一股快意在身上漫延着。他还想吃力地爬起来,但没有奏效。他一动,就陷得更深。可恶的泥泞快过胸了,呼吸声更加粗重。有一种悲哀透过了水面,在空气中弥散。

他看了看天空,天上,太阳开始发热,有一朵云彩飘飘荡荡,四周无声无息。没有什么人会到这儿来了。他想。那些仳邻而居的人都走了,没有人再回来过。他也没有去过他们那儿。听说他们都住上了好的房子,吃上了好的食物,但是他母亲和他父亲都告诉他说,不要羡慕他们,他们连自己的家园也不要,过上了好日子有什么用?

他听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去过他们那里,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象他们那里的生活,到底他们住的是怎样的房子,吃的是怎么样的食物呢?他想时,有时咂咂嘴巴,好像很渴,但是千万不能问大人,大人只会呵斥他的。

再回过头,他发现,自己站的这地方就不是父亲当年站的地方吗?真是,差点搞错方位了。他懊恼了一会,又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再往前走,差点白费力气了。父亲就是在这个位置弯下腰去寻找什么的嘛。对,没错,就是这儿。记忆的门这次非常的清晰。雾气已开始飘散,光线更加清晰。他便也弯下身去摸,泥巴的味很腥,还带有一种恶臭,他的两手很快摸到了什么东西,他有些兴奋,但拿出来一看,竟是根骨头。

他眼泪掉下来了,是祖父的,还是父亲的?

不知道。反正他们家好几代都埋在这儿了,他也搞不清到底是谁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血液里,流着这些人身上的血。

他把骨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又开始摸。这次他的身子好像又下沉了一点,因为他弯下身去时,嘴巴都碰到泥土了。他有些翻胃,一口水吐了出来。他感到有说不出的难受。

但是这次,他终于摸到了了一件非常硬的东西,手上感觉到它弯弯的,好像还带着一把圆柄,他心中一阵窃喜:找到了,总算找到了!祖祖辈辈所要寻找的东西,终于被他找到了,真是,真是啊……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没等他喊出来,泥水毫不留情地包围了他的肩膀,他的瞳孔刹那间放大了。他用最后的一股力气把手里摸到的那种东西举了起来,但只看了一眼,他的心便停止了跳动。沼泽地里的泥水很快就包围了他。

这时阳光已完全升起来了。所有的雾都已散尽,不知不觉地时间快接近正午,阳光有些毒辣辣的。在整个沼泽地里,除了茫茫的一片水域,还有那些低矮的杂草和灌木,除此之外最显眼的,就是在那片水域之中,有一只伸出水面的手,高高地擎着一把没有生锈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是一把自制的有相当火候才能磨成的刀,不过现在已没有人用它了。皇甫一良家族的秘密终于揭开了,可惜的是,这个家族好几代人,为了寻找这样一把没有用的刀,而且是在它被找到的时候,却宣告了这个家族的终结……

从此,荒凉的沼泽地里,再也没有人来过,还是那片无边的水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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