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面面俱到的马连良(一)

一个流派的形成,总是从唱、念、做、打、舞全面发展的基础上,突出了哪些部分,冲淡了哪些部分,标志出流派的特点。也有全面发展而全面突出的,如生行中最早形成谭派的谭鑫培,继谭之后,又有形成余派的余叔岩,稍后,又出现了形成高派的高庆奎和形成马派的马连良。马连良后来居上,他所创造的马派,却又在全面之外更显全面。

一 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

元微之论诗,有两句名言:“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这不只适于诗,一切有成就的艺术,都离不开这个规律。马连良的马派就是以“面面全”而获得“人人服”的。

一般推崇马连良的唱,绝大部分是欣赏他那俏皮流利、舒展明爽的唱腔,很少提到他那圆润醇和的嗓音。实则这两者之间,是辩证的相辅相成,也就是说,没有圆润醇和的嗓音,就唱不出俏皮 明爽的唱腔,而没有俏皮明爽的唱腔,也体现不出来圆润醇和的嗓音。马连良马派的唱,基本上是继承了谭,他在富连成科班时期,学的戏基本是谭派,直到一九二八年,他还经常演出《探母回令》、《定军山》、《辕门斩子》等谭派剧目。由于他的艺术个性、艺术修养与艺术见解的综和发挥,他认为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段不能静止于歌唱。就是歌唱的使用,也需要突破凝固的传统而丰富传统。

据说,他在科班时,有一次演《斩黄袍》里的苗训,这本是个配角,而马连良扮演的苗训,在受到谴责被逐离朝之后,不唱传统的两句〔摇板〕“早知为官不长久,不如深山把道修”,而是唱了一段〔流水板〕,唱中有垛有纵,板式玲珑,非常俏皮,博得了观众的彩声。他的业师蔡荣贵在后台听了,不仅首肯而且奖励有加。此后,蔡荣贵就建议社长叶春善,多派马连良演些唱念兼重 的角色。马连良自己也砥砺揣摩,首先把《舌战群儒·激权激瑜》里的孔明演得成功,继而联翩上演了《群英会》、《借赵云》、《开山府》、《审头刺汤》等戏。不仅主角演得出色,就是《梅玉配》里的苏旭、《金兰会》里的王佐、《临江会》里的孔明等次要角色,也能突出地刻画了他们的舞台形象,衬托全剧,珠玉共辉。从此,马连良坚定了他的艺术见解,出科后,在不断演出谭派戏 的艺术航程中,又接受了孙菊仙孙派的唱法和刘景然、贾洪林的念、做艺术,避短扬长地创造出标志自己特点的马派。

富有马派特点的马派唱腔,就是在谭腔的基础上,融会了孙菊仙和刘景然的风格。刘景然虽不是唱工老生,但是他的唱法不同于谭,而是继承了卢胜奎和周长山,卢和周的风格,时常在刘景然 的唱法中展现出来。马连良既学刘之念、做,很自然地就吸收了刘之唱法,吸收了刘,就等于零金碎玉地吸收了卢胜奎和周长山。至于贾洪林的做表,在马连良的表演艺术中体现得更多,然而贾洪林是谭鑫培的弟子,他的唱并没有跳出谭派的范围。所以,马连良的唱,是以谭腔为基础,更多地融会了孙菊仙,又间接地镶嵌了卢胜奎和周长山。但是,马派唱腔给人的印象,很不容易辨别出哪一句是孙菊仙,哪一句是卢胜奎,哪一句是周长山,只是感到他唱得流利、唱得俏皮、唱得舒展、 唱得明爽,这就是流派形成的窍要所在。因为马之吸收孙、卢、周,并不是硬山搁檩,拔秧摘瓜地单摆浮搁、生搬硬套,而是根据他的艺术个性,通过他的艺术见解,用化学溶解的方法,把他认为所需要的,认为是美的,浸渗在他那谭派的基调中,创造出一种既不是谭、又不是孙的马派唱法。有人会问:孙、卢、周三人的唱法,俏皮流利的成分并不太多,相反,直腔直调的磅礴之气更多地氤氲于他们的声腔之内,这种声腔,在马连良的唱腔里怎么找不到一点痕迹,也听不到一些声息?殊不知再原始的声腔,也不可能完全是清一色的直腔直调。孙菊仙的唱,既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一面,更有“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一面;卢胜奎的唱,既有 “一气呵成”的一面,更有“一波三折”的一面;周长山的唱,既有“姜桂老而弥辣”的一面,更有“菡萏亸而益清”的一面。马连良于掇拾撷取之际,运用了“阔幅裁衣,择布而割;双鸡供膳,取洎以餐”的方法,取其一面,遗其一面,数面相乘,选为我用,而在面与面之间,又是挹此注彼,孳乳相生,互相浸渗,终于新声一出,使人有满眼春光而不见春来何处之感。可以这样说,马连良以鬼斧神工之妙,镂云雕月之巧,在刻画人物的原则下,尽量采取了美的腔调,完成了马派唱腔。但是,马连良在这方面的成功,与他的老师萧长华、蔡荣贵二位先生是分不开的,因为萧、蔡二老,习于孙、卢、周者深,而授于马连良者细也。

唱与念互相继续,互相升华,这是京剧表演艺术的规律。一个流派的唱与念,在互相继续、互相升华的运用上,表现出来的风格是统一的。马连良的代表作,绝大部分是唱与念互占重要位置。严格点说,念的位置,更重于唱。如《四进士》、《失印救火》、《宝莲灯》等剧目,就足以说明问题。《失印救火》只有四句〔散板〕;《四进士》只有“盗书”一场的〔导板〕〔原板〕转〔流水〕,余则“散”、“摇”;《宝莲灯》里“子”的“昔日里”一段,虽是刘彦昌的主唱,而后半部的精彩表演,全是念白。辩证地讲,马派杰作中典型的唱段如《甘露寺》的“劝千岁”,《借东风》的“导、碰、原”,《苏武牧羊》的〔反二黄〕,《夜审潘洪》的“五更吟”,等等,比比皆是,不能说马派不重唱工,但是他对于唱的安置,从来是惜墨如金的,他根据人物的性格、感情在贯串行动线的发展上,更多篇幅地赋予念白,而在念唱互相继续之间,又恰如其分地使用“散”、 “摇”、“流水”,如《十老安刘》。或安排几句原板,或“接唱原板”,如《春秋笔》。因而马派突出的风格,念白更浓于唱。他的念,主要学贾洪林,兼及刘景然和刘春喜,他对于这三位善于念白的前辈先生,曾有过独到的见解,他说:“贾先生是跟着时代走的,他能迎合时代的观众而突破传统,所以他在梅先生排演的《一缕麻》、《孽海波澜》等新戏中,都能以念白表现炽烈的感情,不只博得观众的喝彩,更为内行所敬服。我的念白,即以贾先生的风格为基调。刘景然先生恪守传统,字斟句酌,典范长存,演'三审’(即《审头》、《审刺客》、《审潘洪》)真是老吏断狱,斩钉截铁。我就专学他老人家这股子'苍’劲儿。刘春喜先生扎靠戏好,念白是语挟风雷,英气逼人。我演《广泰庄》、《战樊城》等沾点武气的戏,就更多地学刘春喜先生。”这一席话,是四十多年前,他在豆腐巷故居排练《春秋笔》时,即兴而谈的。我根据他的见解对照他演出的剧

目,更进一步了解了他念白的特点,的确是怎样说的,就怎样做的,怎样理解的,就怎样念的。因而我领悟到马派念白之所以风靡全国(当然,与他颉颃一时的还有周信芳的麒派),主要是他深得贾洪林那种跟着时代而发展的三昧真谛,同时又吸取二刘(刘景然、刘春喜)之长,用当通神。所以,马连良的念白,在整体风格上,似乎与他的唱同样可以用“俏皮流利,舒展明爽”八个zi来概括,实则在这概括的八个zi之外,还可以罗列许多特色,如刚拔、老辣、苍劲、幽默……因戏不 同,因戏中之人物而不同,所谓土分五色,山分四时,一笔能兼枯荣,一声能传哀乐。例如,他在 《失印救火》里,玩弄金祥瑞于股掌之上的那些念白,句句幽默而句句凌厉,字字婉约而字字刚挺,绵里藏针,囊中锥处,如“道老爷是个盗印的贼官!”真是一声凛冽,九天生秋,而“小人我 会包印!”又是五中寸语,黄河倾泻。可见马连良的念白,不能简单地以悦耳为凭,他是根据舞台人物的众生相而一一赋予血肉,通过念白,使他们活在观众面前,活在观众心里。我们要求一个表演艺术家,应当是而且必须是这样地发挥艺术手段,马连良就是这样做的。

有人说,马连良的念白,有时冲淡了湖广音,暴露出“大舌头”的瑕疵。这要从发展的方面来看,而不能单从继承的方面来看。马连良在科班时,并没有“大舌头”的毛病,否则,从社长叶春善到教习萧长华、蔡荣贵,就不会辛勤培养这样一个有缺点的学生了。他从学戏到演戏,始终是继承着京剧传统中标准的中州韵和湖广音,否则,数十年的观众就不会那样地承认他、喜爱他、拥护他,何况又众口翕然、和之如响地称之为马派。然而就在他自成马派的过程中,他的念白已然在中州韵湖广音的基础上,有根据地而又是大胆地采取了北京音,调整了个别字音的发声与酿韵,组织成一种韵味浓郁而又清晰爽朗的念白,使观众入耳即明,易于接受。正如白居易之诗,老妪能解,而不失为盛唐大家。这正是马连良之所以成为马派,所以成为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马派。其实在马连良之前,老生行自成刘派的刘鸿声,何尝凛遵传统的湖广音?人们喜爱刘派之高亮甜润,一方面是他有天赋的好歌喉,一方面是他根据自己的嗓音,个别地方也采取了北京音。其它行当,如花脸、老旦的唱念,以北京音冲淡湖广音者,更是屡见不鲜。可见马连良之采取北京音,有时冲淡了湖广音,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一个新事物的形成,必然有它形成的后果与影响,马连良为争取 观众而选用京音,并不是单摆浮搁的京音而已,他以京音结合湖广音而酿出韵律,就使他在发音与调声方面,重新支配唇、齿、喉、舌、鼻、颚、牙,这个重新支配的规律,马连良自己能够感觉到它的自然性,而观众就不会感觉到它的必然性,因而见仁见智,识者不一,就出现了马派“大舌头”的瑕疵的非议。艺术航程,浩渺无涯,马连良选用京音而导致瑕疵的非议,可能是他在运用京音与湖广音的结合上,还未曾达到尽善尽美的顶峰。但是他这种勇于争取观众的革新措施,已为广大观众之被争取而证其成。

伴随马派念白的艺术魅力,自然就是他那潇洒、漂亮、舒展、大方的身段了。孤立地只谈身段,不谈做、表,并不全面。所谓“身段”,只是观众习惯性的称誉而已。身段应属于舞的一部分,做、表并不能规囿于身段之内。不过,历来的广大观众,在欣赏马派的唱、念之后,总是津津有味地盛赞他的身段,意味着身段就包括了做、表、舞三者。从尊重观众习惯性的角度,也可以约定俗成,用身段概括了马派的做、表、舞。假若更准确一点,不如用“做派”代表“身段”,因为做派之中就包括了做与表,也包括了一切身段,甚至可以属于“舞”的一部分。马派的做派,基本是谭派的再发展。他在科班里学的是谭派艺术,出科后接受了贾洪林的艺术,贾洪林恰恰是从谭派发展而来,马连良在贾洪林的做派上又进一步的发展,大可以说是谭派艺术的再发展。他发展的指标,并不是孤立地追求潇洒、漂亮,而是在严谨与凝重的基础上,从美学的角度上,从刻画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要求上,用潇洒漂亮的形式表现出来,使人感到舒展与大方之美,而没有做作、炫耀、招摇、轻浮之嫌。他的一睨一瞬,一举一动,一謦一欬,一趋一止,都是在矩度中而成方圆,在规律中而求生动,以节奏而表内在,以美感而塑外形。观众欣赏他那美的做派,美的表演,就用潇洒、漂亮等通俗的字眼以誉之,更用舒展、大方等端庄的字眼以敬之,这就足以说明马连良的做派是严谨凝重、潇洒漂亮互相结合的一个整体。有人认为马派的做派好学,殊不知学他的潇洒、漂亮,只是学他的皮毛,而学他的严谨、凝重,才是学他的精髓,没有坚实的基本功,严谨凝重的精髓无由而得,光剩下潇洒漂亮的皮毛,只能是永远的皮毛而已。例如,马连良在许多代表作中,常常利用“扫头”、“撤锣”的锣鼓节奏,运用水袖、髯口的功夫,做出细微而漂亮的下场身段,不只给与观众以美的享受,更增强了人物带“戏”下场的感染力,他从来不用“卡光”、“聚光”而偷懒,更不只凭潇洒漂亮的皮毛而塞责。再如他演《失印救火》,白怀成竹在胸地制定了赚取印信 的“水火计”,当他唱完末句〔散板〕“还须孔明借东风”之后,右手中的扇子轻轻一颠,准确地换在左手,反手攥着,用“巴、哒、仓”的节奏,白简一声“送爹爹”,他用右手一拦,随口念出

“免”字,在干净利索的动作里,表现出身为干吏的老辣性格和踌躇满志的得意心情,形式是潇 洒、漂亮的,而构成形式的骨架是严谨、凝重的。又如他演《春秋笔》,当张恩决心代死,留言释疑,握笔题壁时,马连良当年的演出,是在用水袖一掸尘、再掸尘的交代下,起“望家乡”锣鼓,当时的司鼓乔三爷配合得极好,签子下得重,大锣打得热,衬托出马连良一掸再掸的水袖具有千钧之重,而从千钧之重的水袖挥舞中,更看出了张恩此时此刻比千钧之重还要重的心情。试想,这个小小的身段,单从潇洒、漂亮的角度,能获得如此深沉而强烈的效果吗?再如,同剧里张恩的持刀上场,抖髯颤臂,步碎神凝,屏弃甩发而用发鬏,以浑身的劲头使发颤动,如风飐芦荻,雨打荷盖,这个神经高度紧张、心情极度激动的做派,入目潇洒而又触目惊心,触目惊心而又入目生美,这是把生活的感情符号紧紧粘贴在戏曲的艺术程式里的一个例证。可是这小小的一段表演,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它是从马连良常演的《九更天》化用而来的,而《九更天》马义的这一段做派,又是从贾洪林演《搜孤救孤》的公孙杵臼化用而来的。当年贾洪林为谭鑫培配演此角,同台演 出,彩烈于谭,以老谭造诣之高,贾洪林单凭潇洒漂亮的浮浅形式,怎能与谭颉颃?马连良克绍贾洪林的艺术而加以发展,正是他全面地了解了贾洪林的艺术,认识到严谨与凝重的重要性,在不脱离严谨凝重的原则下,表现出了有内容的潇洒与漂亮。

马连良的唱、念、做、表、舞具有如此特色,谈到打,似乎是马派的一个空白,其实不然。八年坐科的马连良,无疑是从“毯子功”、“小跟头”学起,腰腿把子,不在话下。在科时,他常演 《战长沙》(饰黄忠)、《剑峰山》、《百凉楼》等武老生戏;出科后,仍常演《定军山》、《阳平关》。就是在他马派的剧目中,《广泰庄》、《楚宫恨》的刀与枪,观众也不是陌生的。尤其在他第三阶段的新戏里,《临潼山》之郑重排演,更足以说明他把“打”的艺术,与唱、念、做、表、舞等量齐观地提到日程上来。在《临潼山》里,他新制了春秋刀,独创了方靠旗,设计了简洁边式的把子,唱、念、做、打并重,观众耳目一新,这与程砚秋第三阶段新戏中的《女儿心》,同样起了宣告作用,澄清了马派程派不擅武打的谬论。事实证明,凡是看过马连良的《临潼山》、程砚秋的《女儿心》的观众,都会感觉到马连良与程砚秋并不是不擅武打,而是举重若轻,绰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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