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留给世界的，是我们关于“情义”的想象

在吴孟达生前最后一次长篇访谈里说：“我是个坏孩子，那些好孩子做的事情我都不会，我做的都是一些坏孩子做的事情。”他描述他做过最坏的一件事：“我，周润发，杜琪峰，我们裸泳。”

要是七十岁的时候，我们原班人马还去裸泳，那一定笑翻天了。“会不会大家互相看着，啊哈！一下就笑了，都不用裸了。”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达叔经典的爽朗笑声。而达叔，却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2021年2月27日，吴孟达先生过世。

我想，我们都是从上世纪末的无数港片中认识达叔的，好像我们从认识达叔开始他就是那个已经老去的大叔，一个香港电影里永远的小人物。但喜欢香港电影也正是因为，他们永远有一部分是留给小人物的。

大人物靠利益，小人物靠义气，能把这种小人物的义气拍得最好的便是1990年的香港电影《天若有情》，而《天若有情》里最有义气的小人物便是吴孟达饰演的太保：一个人到中年依旧在社会底层，黑白两道无人理睬，人人都可以欺辱的角色。

但这个角色却是最反应小人物那种义气，那种香港情的——既落魄又仗义，一边虚张声势维护自尊，一边低声下气的讨生活，每次被人欺负都要等人走远了才敢在背后撂几句狠话，但却能在最后为了给大哥报仇而用刀杀死大BOSS。

戏内，我们看到角色的患难与共，而戏外，则是所有香港人的互相扶持。

之所以有《天若有情》这部电影，一个大的前提是：王晶的父亲，监制79版《楚留香传奇》跟83版《射雕英雄传》的香港导演王天林准备退休。“就是大家一起拍一部电影，让他赚点钱，可以养老，片酬很低的。”吴孟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这部电影的由来。

在此之前的几年，吴孟达沉迷赌博，导致破产，险些自杀。“那时候我看着家门口的小水塘，想跳下去，一了百了。”最多的时候，六个高利贷的打手上门，“你们帮我了结了我算了！”吴孟达对他们说到。后来，因为都是江湖人，很多老板还是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这之后的达叔，不得不从跑龙套开始，一点点偿还他的高利贷，一步步变成今天的达叔。“我们香港电影很小的，靠的就是大家的互相帮助。”晚年，参演了无数香港电影的达叔说到：“你看所有的香港电影，他都是有一个精神，有一个内核的，就是你要当一个好人，智慧不一定要多高，只要你肯干，肯当个好人，正的人，大家就愿意拉你一把”

达叔，之所以会变成那个经典的达叔，不管他演什么样的角色，大家都觉得他可爱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想当一个好人。他形容自己九十年代作为黄金绿叶轰动一时的成功时说：“我觉得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那么演是正的。”

他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父亲威严而又好面子，总是愿意拿他与做医生的表哥，在美国做大生意的朋友的儿子做对比。老一代的父亲都是希望孩子规规矩矩的，强调权威，流行体罚，动辄打骂，罚跪。

吴孟达小时候功课不好，回到家，父亲二话不说，命令他跪下。“能不跪吗？”已经66岁的吴孟达在一次访谈中反问。于是跪，跪一个晚上，跪到母亲说情：“孩子明天还要上课，别跪了吧。”这导致了吴孟达一直没办法与父亲交流，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由母亲代为转达。很多年后，吴孟达说：“我与我父亲之间永远隔了一层纱。”

能让我看到社会进步的，能让我相比角色更爱达叔本人的，是1952年出生的他说：“很多当父母的，自己做不到，强迫下一代，我不知道大家怎么认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于是到了89年，吴孟达与周星驰合作《盖世豪侠》的时候，吴孟达演周星驰的师傅。他们交流：演父子，演长辈，是不是永远不能讲话，是不是永远要是权威的？未必吧？于是就有了尝试。

「再看这张图，无限唏嘘」

那个年代的青年，大家正在走向一个新的大时代，都想不受父母的压制，于是，这种方式一出来，纷纷叫好。于是便有了大家今天看到的永远亲切的达叔。

我想这才是达叔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礼物，他演的父亲，他演的长辈，他演的大多数角色，无非是在向我们展示他的理念：父亲，师长，可以是平易近人的，可以是乐天开朗的，可以是跟孩子当朋友的，他在演那个时代的另一种作为师长的可能。

吴孟达先生的晚年，他说：“所有的英雄，大人物，你都看他们威武的，只说自己打人，但你没看到他被人追着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说。小人物没什么不好，做个好人，智慧不用太高，吃一口安乐饭就够了，到此为止。”

今天很多人都在惋惜，说达叔一生都在演绿叶，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真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义气，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豁达，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坚持。在那么多的绿叶里，我想他终究改变过一些什么，比如我们怎么看待朋友义气，我们怎么想象我们与师长的关系。这就是那个时代香港的“小人物”留在我们骨血里的东西。

在这个大时代里，总有人排斥那些小人物，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大智慧，在今天，有多少人学不会豁达，学不会吃一口安乐饭就够了，学不会到此为止？

所以，吃一口安乐饭，也，到此为止。

达叔再见。

谢谢你留下的，小人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