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轼记梦诗词里的悲欢与愁苦
东坡的记梦诗类型颇多,又大半创作于贬谪时期,所以记梦诗的时地和内容无不透显著他的心境,藉以抒怀,表以记趣,视梦境为创作灵感,皆可看出东坡对其梦境的重视。
视梦为创作灵感
元丰四年,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后的两年,写下了两首著名的诗作:
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始晴,梦人以雪水烹小茶团,使美人歌以饮。余梦中写作回文诗,觉而记其一句云:“乱点余花吐碧衫。”意用飞燕吐花事也。乃续之为二绝句。
即明确说明乱点余花吐碧衫是他在梦中作成全诗,醒后唯一记得的句子。坡也言明梦中诗句就是化用此典故,并将之续成二绝句,绝句中描写的即是梦中烹茶、听歌的情景,足见东坡将梦境化为文字之高才。
其一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吐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其二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在《石芝》一诗的叙中说道:“元丰三年五月十一日癸酉,夜梦游何人家。开堂西门,有小园、古井。井上皆苍石。石上生紫藤如龙蛇,枝叶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余率尔折食一枝,众皆惊笑。其味如鸡苏而甘,明日作此诗。”
而诗作中描摹的也正是他的梦中遭遇,有趣的是,这个梦境似乎相当写实,无论是梦中的人事、景物,还是他亲尝的甘美“石芝”,都让东坡醒觉后仍记忆犹新,进而写诗记之。
东坡于元佑六年三月十九日的夜晚和隔日白天連续梦到同一件事,且梦境相連、奇异,此梦所牵涉的人物还包括南朝名僧永禅,对东坡来说,像这样特殊的异梦并不常见,甚至连梦中的细节与对话都历历在目,因而促使他提笔记录、创作。由此可知,梦境与创作之间的关系不仅微妙,同时也很吸引人,有梦中灵感的助力,文学创作因而变得新奇多元。
不过这种记梦作品似乎也考验着诗人对梦境的回忆和组织能力,如东坡梦醒后或记两字、或一句、或一联、或全诗的现象一样。作梦虽然是每个人常有的经验,但诗人却能将梦境中的见闻发展成篇,可见他们本身对梦境具有较强的回忆能力,这点或许与其人格特质有所关联:对梦境的回忆也受人格的影响。内倾性格,对内在感受过份留意者,以及具有焦虑气质的人,睡眠都比较警醒,都常能回忆出生动的梦境。皆可看出东坡重视瞬逝的灵感,进而视梦为创作动力的企图。
借梦以抒发情志
梦,是东坡在寂寞中求慰藉、失意时求泰然、苦闷中求解脱的心理自助的手段。藉由作梦,不仅让他得以宣泄潜藏的情绪,有时更可让他反思人生的道理,这些都一一呈现在其记梦诗作当中试看东坡《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
我归自南山,山翠犹在目。
心随白云去,梦绕山之路。
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
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綠。
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
有如采樵人,入洞听琴筑。
归来写遗声,犹胜人间曲。
这首是东坡早期的记梦诗,当时他初次离开父亲和弟弟只身远游,正在思家之际,子由正好寄来〈赋园中所有十首〉,更加深了他对家人的眷戀和想念,因此游终南山回来后,就梦到子由,并记得子由在梦中作有“蟋蟀悲秋菊”一句,似乎充满悲伤之情,东坡醒后就改写为“但记说秋菊”。
虽然整首诗的内容以理趣为主,但东坡怀乡的情绪却隐藏在字里行间,读者亦可轻易察觉他思乡念家的心情。梦,本可成为传递思念的媒介,和弟弟分隔两地,向来是东坡最为挂心之事,所以在兄弟分离的日子里,东坡只能藉此怀人之梦和诗作往返来聊表相思之苦。
金山梦中作
江东贾客木绵裘,会散金山月满楼。
夜半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
而《金山梦中作》所陈述的情感则较为超然,这是元丰七年东坡甫从黄州量移汝州、途经金山的作品。梦中的他穿着商人的木棉袄,还未换上士大夫所穿的皮裘,但心情似乎颇为舒畅;或许他认为仕宦者的生涯一如商賈风波不定,因为现实中的他仍是待罪之身,但在梦中面对金山的“潮来风熟”,便兴起“卧吹箫管”的轻快心情,可见其潜意識已透露了量移后渴望自适的心境。
自然,梦境所显示的欲望也会随着年纪增长与人生经历有所变化,如东坡后期的记梦诗《和陶还旧居》、《夜梦》等作品,抒发的情感显然较前期深刻许多,梦境画面也常是过去的情景,他在〈和陶还旧居〉的叙中即说明此诗为“梦归惠州白鹤山居作”,这是他刚到儋州不久的作品,“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
诗中描述他不敢作回乡之梦,所以徒然兴起无法祭扫先人坟茔之悲。而自己当初在惠州辛勤所建的白鹤观新居,只住了短暂时日便被迫再度迁谪,这件事在东坡心中似乎造成不小的遗憾,不停漂泊的命运让他无法安心定居一地,所以梦到邻翁也为他悲悯,“梦与邻翁言,悯默憐我衰。往来付造物,未用相招麾。”醒后的他感慨人生如梦,只好告诉自己惟有将命运付与造物者,才能恬然以对。
此番梦境对东坡而言或许有某种心灵療愈的作用,毕竟平时抑郁的情绪,未必能轻易说与人听,所以梦中出现的老翁俨然成为他的聆听者,让东坡得以发泄久抑的心声。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坒春秋余,今乃初及桓庄初。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
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
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刘书绕缠。
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犹然仙。
晚上梦见自己小时候贪玩儿的事,父亲对学习监督得很严格,按照学习计划,当天本来应该读完《春秋》这部史书,结果才读到桓公庄公部分,不及全书的三分之一。心里担心父亲来检查家庭作业,所以感到提心吊胆总是不踏实,好像嘴里挂了鱼钩的小鱼一样焦虑不安。此后又因从官事君之故,无法致力于学问,因而对此深表遗憾。
现实中的他贬至儋州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离人生尽头已然不远,所以易生感慨,加上平日闲来无事,心情烦闷,因此才会夜梦如此。像这样回到年少时光的梦境,也是许多人曾有过的经验,这类梦境大多呈现出深刻的儿时回忆,无论是美好、遗憾或痛苦的,都代表着作梦者对那段逝去时光的感怀,以及深层未易察觉的心思。
东坡记梦诗所表达的情绪,有的表现倦于俗务而寻求超脱的情绪,有的抒发政治失意的苦闷心情,有的表达对生活自适的向往却终究无法达成的惆怅,这些东坡都藉由作梦来达到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醒后又将梦中所感创作出来;换言之,作梦已是一种潜意識的抒发,而将梦境化为文字又是再一次的宣泄作用,或许这就是帮助东坡能在遇挫时不致落入悲观境地太久而无法自拔的原因之一。
东坡记梦诗的书写特色
东坡记梦词较偏于描摹情感,记梦诗较偏向记叙异梦,且诗中常蕴含佛理禅思,这是在东坡记梦词中比较有特色的情形!东坡虽是才情超迈之人,一生却是命途多舛、坎坷流离,在此不凡际遇之下,平日里多少会梦到一些特殊情境,而他本身对于奇梦、异梦也很感兴趣。因此笔下所记不乏此类作品:
空堂明月清且新,幽人睡息来初匀。
了然非梦亦非觉,有人夜呼祁孔宾。
披衣相従到何许,朱栏碧井开琼户。
忽惊石上堆龙蛇,玉芝紫笋生无数。
锵然敲折青珊瑚,味如蜜藕和鸡苏。
主人相顾一抚掌,满堂坐客皆卢胡。
亦知洞府嘲轻脱,终胜嵇康羡王烈。
神山一合五百年,风吹石髓坚如铁。
认为是“异梦”,还曾写信告诉好友陈慥(季常),陈慥也特地为此写文赞咏一番,使东坡有“证成仙果”的喜悦。此梦假藉高士与神仙传说,以寄托初贬时的落寞情怀,似乎也成为日后东坡许多梦境的藍本。更奇特的是,这个异梦竟有后续发展,十四年后,果真有朋友送了一篮“石芝”给东坡,当时他与子由在京师,两人都尝到“石芝”真正的味道。
东坡认为世间仙境多有,不独陶渊明的桃花源,他自己就曾在绍圣三年时復忆五年前的颍州之梦,梦中曾出现“仇池”之地,环境与陶渊明笔下所描述的桃花源不分轩轾,后经友人告知,“仇池”的确是“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的地方,与东坡所思所梦是相互契合的。
神奇的梦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相当关注的心理现象,由上述所举记梦诗可知,东坡的异梦多与现实有关合之处,但他本人在记梦当下自然无法得知,只是纯粹记下风趣或奇异的梦境而已,等到日后再回忆起来,才蓦然发觉先前的记梦诗竟有如此妙处,这也是他当初始料未及的。
东坡平时即有许多富含禅味的诗篇,其记梦诗也不例外,这大概与东坡的“梦观”有关,他曾在《梦斋铭》叙中写道:至人无梦。或曰:“高宗、武王、孔子皆梦,佛亦梦,梦不异觉,觉不异梦,梦即是觉,觉即是梦,此其所以为无梦也欤?”
君家有二镜,光景如湛盧。
或长如芭蕉,或圆如芙蕖。
飞电着子壁,明月入我廬。
月下合三璧,日月跳明珠。
问子是非我,我是非文殊
诗中的“镜”、“芭蕉”、“蓮花”都是佛典中常出现的譬喻或象征,而末句的“问子是非我,我是非文殊”则是化用《楞严经》中的句子:“如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如第二月,谁为是月?又谁非月?”其中的“是文殊非文殊”、“是月非月”即如“是我非我”、“是梦非梦”,这是參禅者经常探索的问题,人我之间,既有共同性,又有独立性,东坡此诗,应是他参禅有所体悟的显现。
然而东坡是文人,并非禅师,亦非禅学者。他不同于出家僧人奉行严格的戒律,但他亦非一般世俗者;他有其独特处,有别人所不能模仿的部分,尤其在经过仕途坎坷、入狱贬谪后,他还能从宦海浮沉中超脱出来,拥有另一种不同的人生体悟,换言之,看似不幸的政治生命,正是他能深悟禅理的重要契机,就連作梦亦能參入禅思佛理,毕竟,“梦”、“禅”、“人生”本有着看似相异、实则理通的特质。
宋人尚文,读诗、作诗、和诗是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诗文自然也渗入文人生活的各个层面,担负起传达所思所想的功用。而将梦中诗句记录或创作出来的行为,正反映出文人经常为作诗而构思,甚至在梦里也无丝毫懈怠的有趣现象。
纵观苏东坡记梦诗,其中多半创作于贬谪时期,可能是因为贬谪期间,他常被限定“不得签书公事”,于是省去了案牍之劳形,就更能专注于阅读与创作,因此记梦诗才会较为频繁地出现。
所有梦中创作,但醒后若记忆犹新的话,东坡仍会依片段的回忆将零散诗句敷衍成篇,或用诗句描摹、记录梦中情景,或借梦中景象来宣泄、纾解心中遗憾苦闷之事,经过如此再创作的过程,不仅让东坡锻炼书写记梦诗的能力,同时亦可得到心理上的替代性满足。
而书写特色方面,“好记异梦”的情形大概是基于诗人的好奇心理,因为既是异梦,自然有别于日常见闻,无论是有趣还是诡异的梦,都会让作梦者印象深刻进而记录下来,东坡甚至有不少情况是异梦与现实有关合之处,这就不禁让人联想到梦的预知作用了。此外,“蕴含禅味”亦是东坡记梦诗的特色之一,或许他本人在创作当下并无多想,但随着贬谪时期心境的转变,对人生难免有不一样的体会,加上梦境和佛理皆有“幻”、“空”的特质,所以东坡的记梦诗有时自有一番禅思佛理的韵味。
总地来说,对于梦境,东坡无论是视其为创作动力或抒发情志,皆可看出他对某些梦境的重视程度,尤其是异梦或禅梦,都会让东坡醒后回味不已,进而作诗记之。或许对诗人而言,梦本身即是灵感,因为稍纵即逝,所以更值得好好把握。东坡从梦中进入,最终又自其中走出来,心灵得到了涤荡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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