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巴克夏的悲剧
【一头巴克夏的悲剧(饲养员记事)】
这天,一场灾难骤然降临:队里的一头母猪忽然死了。随着这头母猪的一命呜呼,导致了可怜人老笨儿的惨死。
这是一头巴克夏母猪。巴克夏是世界上著名的品牌猪种,产于大英帝国巴克夏郡,1770年前后由英国引进中国。这种洋猪躯体长而宽,鼻梁短而凹,耳直立,臀肥宽,体毛黑色,以所谓“六白”闻名于世:四蹄、鼻尖、尾巴尖,一律白色。该品牌猪美名远扬,适应力强,生长快,出栏早。
最近几年,根据上级指示,冀中平原一带引进了很多巴克夏猪种。据说,巴克夏猪与我国北方地区猪种杂交,效果很好,不但可以提高猪仔产量,还可以提高猪肉质量呢。
队里的这头巴克夏母猪,是作为优良品种高价买来,准备生一窝一窝优质猪仔呢。牠的虎头短鼻肥臀,寄予了社员们饭桌上白花花的猪肉之梦!牠吃食吞吞吞,嗥声嘞嘞嘞,生的膘肥体胖,可是,配了几次猪,肚子里就是没能怀上猪仔。
前几天,我又拉着牠去“地下兽医”董新兰家配了一次猪。
所谓“配猪”,就是把发情的母猪捆了起来,拉到发情的公猪面前,叫这两个家伙嗷嗷交配。这是一种猪界的生理现象,也是一桩人间的经济交易。从前,社员们都是去公社兽医站。那里养着十几头巴克夏公猪,专门用来为全公社的巴克夏母猪配对的。配一次猪,一般收一块钱。很昂贵的。从去年开始,随着市场的慢慢解禁,“地下兽医”董新兰看出了这条生财之道,开始经营这档子猪界艳事了。他买来一头强健的巴克夏种猪,为村里的雌性巴克夏们配种。表面上是免费,私下里是要谈好价钱的。当然,价钱要比公社兽医站便宜一半。
我用力拽着小车,把队里的巴克夏拉到新兰家的院子里,先窜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去,抹了抹嘴巴上的水珠子,气哼哼地说:“真是没天理了!把俺家母猪给你家公猪蹂躏,还要给你钱,凭啥?”
他眦眯一笑:“你家母猪追求爱情,追求性满足,还要怀孕生子,当然要付费了,对不对?”
他家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青砖垒的大门洞蓝幽幽,一溜六间坐北朝南的正房,猪圈靠在西墙边。猪圈窝旁边是一个用油毡搭起来的篷子,篷子底下立着六根木头支柱。支柱底下是个方形围栏,这就是公猪母猪交配的“爱情小屋”。他先拍了拍母猪肚皮,翻翻猪眼睛,再扯开两条后腿瞧瞧生殖器官,笑了:“这头猪,跟个骚娘们儿似的,正发浪呢。”
我俩七手八脚,把猪拖进围栏里,拿绳子固定好,然后解开牠的四肢。牠嗷嗷惨叫着,像要下油锅一样。新兰拍拍牠的脑袋,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等着享受你的爱情吧!”
然后,他打开了猪圈窝的后门,他家的那头巴克夏种猪,像个赴汤蹈火的将军,昂首挺胸从猪窝里走出来了。嗨,真是奇观!这家伙肉滚滚的,两只直立的耳朵像大蒲扇,肚子底下粗大的阳具,忽悠忽悠甩动着,一副性饥渴的模样。牠不待指挥,熟门熟路地跑进了围栏里,围着母猪转了两个圈子,就吼儿吼儿怪叫着骑到了母猪的身上……
可是,几天之后,这头配了种的巴克夏母猪,竟然死了。
新兰被紧急叫来了,他惊慌地上下翻动死猪尸体,嘴里喃喃自语:“嗯?好好地咋就死了?看不出什么病相啊!”
队长、副队长、春耕爷,一个个站在旁边,像地狱里的判官一般,凶神恶煞瞪着新兰。
“新兰,到你家配了一次种,猪咋就死了呢?真是鸡巴怪事。”
春耕爷开始向新兰发难。
“是你家公猪的鸡巴太粗了吧?”
副队长罗二虎开了个下流玩笑。队长万人叔瞪他一眼。他别过脸,吐了吐舌头。
“嗯,新兰,莫慌,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哪个环节操作不当?”
副队长乔桂生说。
两个副队长,都汲取了上次因为一锅猪食发生战争的教训,谁也不敢带头把火苗往我身上引。
“这怎么可能呢?”新兰满脸流汗,嘴唇也开始颤抖,“这怎么可能呢?”
“天雨,不是食物中毒吧?”
万人叔转脸问我。这一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脸上。我一时间慌乱得很。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个混蛋小子!你是干啥的?你凭啥说不知道?嗯?”
万人叔少有地冲我发起火来。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跳着,脸红的像猪肝。
“队里的猪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敢说不知道!你,你,你……”
“老叔,别发火吗,天雨兴许真不知道呢。”
罗二虎劝说道。大家开始分析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乔桂生副队长主张请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来瞧瞧,看看这猪究竟得了啥怪病,需要不需要预防传染,“我怕是得了猪瘟呢。”
“猪瘟?亏你想得出来,”罗二虎开始讥讽他,“要是猪瘟,怎么一个猪圈里别的猪一点事没有,还活蹦乱跳的?”
“别的猪免疫力强呗。”乔桂生开始翻白眼珠,“反正猪死了,搞明白死因,还是应该的吧?”
“啥应该不应该?应该做的事多着哪!”
两个副队长,永远改不了鸡一嘴鹅一口的争斗。
“算了!”万人叔叹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死猪埋了吧!”
万人叔叮嘱我,这头死猪,不许送人,更不许拿来吃,一定要深埋,预防传染出事。
那时候,村里的家禽牲畜死了,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剥皮煮了吃,或者出卖。这么大一头猪,皮剥下来可以做条猪皮褥子,肉拿来煮熟,可以让大家饱餐一顿。那时人们的餐桌上,除了煮山药,熬白菜,炒土豆,燎黄菜,锅贴饼子,玉米面粥,连个肉星星都见不到。猪肉,那是到过年时节才可以吃上一口的。因此,病死的家禽牲畜,就成了人们解馋的大好机会。可是,万人叔却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反驳。万人叔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轻易发火。他今天的暴怒,肯定是心里有了难以言说的痛楚。队里的猪死了,找不到死因,饲养员又是他的侄子,你叫他如何向社员们交待?——窝火啊!
真是叫万人叔不幸言中了。这头死猪,最后还是引出了一起令人唏嘘的命案。
原来,我按照万人叔的指示,乘一天黑夜,把死猪拉到村北遥远的一座沙疙瘩上的一棵枣树下,挖了一个深坑,悄悄地掩埋了。这里虽然叫做沙疙瘩,却只是一座荒凉的土丘,没有什么沙粒。土丘上荆棘密布,蒿草直立,禽鸟哀鸣;几粒黄沙只是飘浮在空中,落下来就变成了乡亲们渺茫的希冀与梦想。
我把土坑填平,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里一片死寂。看不见月亮的踪迹;大朵大朵黑色的云团,遮蔽了浩瀚的云天。沙疙瘩上,一个旋风刮过,扬起了几粒黄沙。黄沙迷离了我的眼睛。我使劲揉揉眼,才觉得心头有些堵得难受。巴克夏之死,令我一瞬间感到了人生的幻灭。
“唔,哀哉巴克夏!生于异域,长于华夏。默默无闻,绚烂如花。人生如梦,寂寞如沙。桑田狐兔,沧海云霞!尔之死去,无牵无挂;尔之远逝,魂飘天涯。哀哉巴克夏!痛哉巴克夏!……”
我正在嘟嘟哝哝低吟这首《巴克夏诔》,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响。展眼看去,朦胧一片。远处的一团黑影,究竟是什么动物,在那里鬼鬼祟祟的,飘忽,翕动?像人,像熊,又像传说中的鬼魂……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赶紧起身撒腿就跑,身后却被死死拽住了衣服。我吓得魂飞胆丧,啊啊大叫起来。挣了半天也没挣脱,战战兢兢回身一看,却是后衣襟挂在了一条斜垂下来的树杈上!
后来我才知道了,那天晚上的那个黑影,是老笨儿。
这个整天嘴里唔哩哇啦的可怜人,那天晚上一直像鬼魂一样偷偷跟踪着我。等我把一切弄完,仓皇逃窜之后,他就跑到沙疙瘩上,把死猪挖出来背回家,连夜剥皮,分割,然后呼嗒呼嗒拉着风箱,开始煮肉。等到天亮时分,一锅香喷喷的猪肉煮熟了,老笨儿张开大嘴,唔噜唔噜,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后来的事情,急转直下。第二天,他就开始痛的哇哇大叫,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儿,等送到公社卫生院,已经发不出声息了。第三天,他就咽了气。
老笨儿究竟是撑死的,还是毒死的?没人知道。他吃剩下的一锅香喷喷的猪肉,谁都不敢再动了。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切下一块拿去化验,说是米猪肉。米猪肉即患囊虫病的死猪肉。大夫说,这种肉对人体危害很大,是不能吃的。米猪肉看上去软塌塌的,肉色模糊,肥肉,瘦肉,以及五脏器官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米粒样的囊包。囊包虫呈石榴籽状,寄生在肌肉纤维中。用刀子把肌肉切开,在切面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肌肉上附着石榴籽一般大小的水泡,这就是囊包虫。
大夫说,人吃了米猪肉,就会得条虫病;再发展,就是囊尾蚴病。可是,无论是条虫病,还是囊尾蚴病,都不至于要命啊!……
老笨儿的死,就此成了解不开的谜团。直到如今,村里人说起来,还觉得万分蹊跷。
围绕老笨儿的死因,人们呛呛了几天,也就拉倒了。而他的丧事,却是令万人叔头疼不已的事。此时的老笨儿,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他的家,就是生产队,就是集体。他的丧事,也只有队里来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