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三部第五章与杨小楼合作时期(一)合组“崇林杜”

合组“崇林杜”

我和杨先生同班合作,前后有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六年冬朱幼芬组织“桐馨社”,杨先生被邀参加;我从上海回来,幼芬就约我也参加。关于那一次与杨先生合作的情况,我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第五章《桐馨社》文中已详谈过。我那次排了两本新戏:《春秋配》《木兰从军》。杨先生在《春秋配》戏里扮演李春发的好友张衍行有劫法场救李春发的情节,他的扮相是打扎巾戴额子、翎子、狐狸尾,穿白箭衣,头场上高台在箭衣外面加一件褶子,台上的事不多,纯粹是捧我,就像我演《回荆州》他来赵云一样的情况,虽然都是配角可是真给这出戏生色不少。从前第一流的名演员常常喜欢演配角,听说程长庚老先生就给胡喜禄先生配演《玉堂春》里的蓝袍,谭鑫培先生陪田桂凤演过《胭脂虎》的李景让,都是同样的谦让作风。

(按)马连良先生曾说:“有一次杨老板和我到上海同台演出,本来预定合演的戏有《连营寨》《八大锤》《摘缨会》等武生、老生合演戏,到上演之后他老人家又提出演《借东风》的赵云。这个角色是地道配角,我本不敢这样提,可是他要演,我当然欢迎,观众就更欢迎。《借东风》的大段二黄唱完之后,向来高潮就算过去了,可是这次末场赵云接孔明,箭射篷索时的念白和开船的'云步’又博得全场掌声。这种情况在以往演《借东风》时是从来没有的。又过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新排的本戏《要离刺庆忌》的本子给我看看。’我以为他是随便看看,立刻就送了去。第二天他说:'我想来一回庆忌。’我当时想,《借东风》赵云虽然是配角,到底还是武生,这个庆忌既是配角又是花脸,怎么杨老板要演这个角色?我真没想到。我笑着说:'您怎么……那当然欢迎!’他说:'咱们明天就贴这出。’这出戏的庆忌穿蟒、戴草王盔,勾黄'三块瓦脸’,在我们班里原是马春樵演的,这次杨老板演庆忌声势气派当然就大不同了,我在台上看着都特别起劲,杨老板演配角也是全力以赴、一丝不苟。”

(按)荀慧生先生有一次在梅家聊天,在座的除主人以外还有姚玉芙先生和梅门弟子言慧珠。提到有一次梅、姚二位谈他们在第一舞台听戏,大轴是刘鸿声的《斩红袍》(又名《打窦瑶》),倒第二是杨小楼的《挑滑车》。姚先生说:“大轴《斩红袍》本来是一出拿手好戏,可是听完《挑滑车》,就像吃饱了一样,下面再有多好的也吃不下去了。”在坐的又说到演《春秋配》张衍行的事,荀先生接着说:“杨老板爱捧人,可是也得他喜欢的戏。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当时荀先生还以白牡丹艺名出现),杨老板常说:'我真爱听你这出《大英节烈》(即全本《铁弓缘》),哪天我给你来一回王富刚。’我说:'哟!那可不敢当。’我以为他说着玩,谁知道有一回贴《大英节烈》,他真的跟管事说了他要来这个角色,当然管事的就派了。平常总是他的大轴,每逢我们两人演《战宛城》《翠屏山》这些戏,就两人演大轴,那天《大英节烈》当然是大轴,座儿上得很好。杨老板来配角不是露一露就算了,会阵那一场,一前一后真假王富刚通名,两次对眼光,我感觉他那一副猜疑的眼神真是足极了。二次再上,答话之后,在平常一般演王富刚都是'一盖腰封’就下了,我的念白'你回来!我问你点儿事’。台下有些笑声此起彼落,效果是有的,可是我总是觉得是我一人在台上闹,这次杨老板在这节骨眼上,他又回头扫了我一眼才下场,就给我下面'你回来……’那句念白打了气,我和往常一样念这句白,只听见台下哄然一阵笑声,效果就大不同了。”当时言慧珠听得入神,她说:“我从小时候就爱听杨老板的戏,我是小一辈的杨迷,可惜当时我还没资格跟杨老板同台唱一回戏。”

第二次我与杨先生合作是在一九二一年,当时我与杨先生都已自己组班,在一九二○年冬天,双方经过协商合组一个班,取名“崇林社”(杨字梅字都从木,所以想出这个班名),刘砚芳和姚玉芙分任经理,那时叫做老板。我和杨先生一向都是被人邀请加入某一班的,虽然我们无论在任何一个班里都是头块牌,可是我们自己从来都没经营过戏班;从这个时候起开始自己组班,但自己还是不管,因为不知道怎么经营。砚芳是杨先生的女婿,和我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的把兄弟,我叫他九哥,他叫我兰弟;玉芙一直和我是伙伴,所以这个“崇林社”就由他们两人经营。我和杨先生同全班演员都是在这个班“上买卖”的(从前搭班叫做上买卖),每天散戏结账之后,开份(即当天的工资),在这个班里当然是我和杨先生拿同等最大的戏份,我们和全班演员所不同的待遇除了戏份最大之外,还由老板把戏份给我们送到家里,而其他演员就在后台开了,个别也有老板派管事给送到家里去的。例如陈老夫子(陈德霖)、龚云甫等。当时我们拿大戏份的和比较大的以及中等的每天都是随着厘走(例如上十成的座则拿十足的钱,如不足十成,则若干成座即按若干厘打折扣计算),而拿小份的则永远是定数,不随厘走。

在“崇林社”除了我们两个头牌之外,老生王凤卿是我们的二牌,老生行还有个在前几出也唱正戏的张如庭,还有一个本来是二路里子老生李鸣玉,由于嗓子越来越好,亮音很脆,有一度张如庭不在,就由李鸣玉唱前面的老生戏,他是学刘鸿声一派的,唱过《斩黄袍》一类的戏。老生行唱二路的有王荣山,有时也在前面唱《战太平》《定军山》等正戏,他是以武老生著名的,身上“边式”。二路老生还有谭春仲、张春彦、甄洪奎、扎金奎、刘景然、李春林(兼后台大管事的),都各有专长,例如我唱《审头刺汤》就是刘景然扮陆炳。二路武生有迟月亭、朱玉康、朱湘泉、李三星、王玉吉、吴玉玲、侯海林等;小生行朱素云、姜妙香、韩金福、吴彩云等;旦行陈老夫子不是每天有戏,姚玉芙除和我配戏以外有时也演正戏(例如《思凡》《母女会》),还有诸如香、吴彩霞、刘凤林、王丽卿、孙砚亭、陆凤林、赵芝香等;老旦龚云甫、罗福山、吴穉禅、张菊舫等;武旦朱桂芳、八仙旦(靳湘林)、陶玉芝、刘玉芳、刘连湘等;花脸裘桂仙、麻穆子、李寿山、福小田、侯喜瑞、方洪顺、彭福凌等;武花脸钱金福、许德义、刘砚亭、沈三玉、杨春龙、陶玉树、谢春芳等;小花脸郭春山、陆金桂、萧长华、慈瑞泉、曹二庚、罗文奎、李四广等;开口跳王长林、傅小山。这个“崇林社”在一九二一年过年的时候就在煤市街南口的文明茶园开演,演了一个时期又挪到东安市场吉祥茶园。还是像前次一样轮流唱大轴,谁唱大轴谁的戏就重一些,演压轴就轻一些,譬如杨老板的《安天会》,我和凤二爷的《汾河湾》,当然就是《安天会》唱大轴;我演《天女散花》,他的《武文华》,当然就是我的大轴,而凤二爷的老生戏就要搁在倒第三了。当时戏班一个白天戏总是九出戏,有短些的戏可以十一出,戏长一些最少也得七出戏。所以倒第三的码也不会使人觉得靠前。那时候我二十八岁,年轻力壮,从不觉得累,除了自己唱戏之外,听戏的瘾还非常大。我如果在压轴唱,就唱完赶紧卸妆,在台帘空隙的地方听杨老板的戏。另外我每天上馆子也比较早,有时还赶上看朱桂芳的中轴武戏或裘桂仙的花脸戏等,我想在另一节里专谈谈这一时期我在“崇林社”所看的印象较深的戏。现在先谈谈我和杨老板合演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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