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4）
电影《车水马龙》海报（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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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伢子没想到，他对电影的热情，还会有降温的时候。
降温的原因，倒不是电影本身对他失去了诱惑，而是那个眼镜蛇败坏了他的兴致。自从那天在芦村结识了白月之后，眼镜蛇竟然像牛皮糖一样，牢牢地粘上了白月，再也甩不掉了。之后无论在哪个村放电影，眼镜蛇都会早早地出现在五伢子面前，蚂蟥一般叮住白月。奇怪的是，白月好象一点儿也不厌烦这个胡搅蛮缠的家伙，对他的叮咬似乎还感觉挺惬意。往往一番耳语，不知眼镜蛇说了句什么俏皮话，白月就被逗得吃吃笑了起来。那笑声，纯净而透明，青翠欲滴，芬芳四溢，却到底，有些不自觉的收敛，有些本能的矜持。
五伢子却只觉得，白月的笑好刺耳。他已明显感觉到，自从认识了眼镜蛇，白月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变得更爱笑了，满脸洋溢着掩不住的喜气，没事也会冲着无人的角落偷偷乐半天。有时呢，却又沉静下来，脸上弥漫着淡淡的，莫名的愁雾。如果二十多天甚至一个月没电影可看，白月比谁都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逮着五伢子就会问，近日可有哪个村放电影？他清楚，她急的不是看不上电影，而是看不到伴随电影而来的眼镜蛇。这让他，真是恼火，又好失落。
五伢子无奈地看着白月对他日渐冷落。以前每次在看电影来回的路上，他讲讲学校里的趣事，侃侃从同学那儿听来的笑话，白月都会张着耳朵听，有时就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有时还会三言两语地评论一番。现在呢，他讲的事儿即便再精彩，白月也是心不在焉的，往往他都讲到高潮处了，白月竟然还会迷迷怔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弄得他好不泄气。看电影时就更不用说了。以前每逢看到过瘾处，他忍不住就要发发议论和感慨，白月总会及时对他的议论和感慨作出反应，或是赞同或是不以为然，至少也得用鼻子哼上一声。如今呢，无论他说个什么，白月都是无动于衷，她根本就没在意他的言谈，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眼镜蛇那边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失意的滋味。那滋味真不好受啊。他明白，自己的失意，都是因为眼镜蛇的得意。是眼镜蛇分走了白月对他的疼爱和关切。五伢子就后悔不迭，后悔那天真不该吃那么多腊肉，弄得自己渴得要命，非要喝水不行，给了眼镜蛇可乘之机。他这是自找麻烦，自作自受啊。五伢子太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面临着威胁和危机，可他又没有一丁点办法，来抵御这威胁，应对这危机。他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今年的中秋，白月还会送给自己月饼么？真不好说呢。即使送，白月必定先考虑了眼镜蛇，然后才会想到自己。一个月饼尚且保不住，还遑论其他呢！五伢子不由悲从中来，又有一股子无名火在心头乱窜，他在电影场上就拼命拽白月的胳膊，把白月从与眼镜蛇的窃窃私语、交谈甚欢中硬拽了出来，用恶狠狠的口气说，白月，我饿了，你去给我买芝麻饼子。
白月对他的打搅分外恼火，也不想轻易满足他的要求，但因为之前与他有过承诺，又不好一口回绝。正踌躇着，眼镜蛇却二话不说就一跃而起，挤出人群，很快给他买来了芝麻饼子，并且不是买一个，而是买了两个。他也不客气，接过就啃上了。饼子的可口，食欲的满足让他对眼镜蛇又产生了一丝本能的感激。他想，有眼镜蛇在白月身边，今后自己想吃芝麻饼子就不用担心没人买，这点倒还是蛮不错。平心而论，他对眼镜蛇本人并没有太多反感，如果不是眼镜蛇死缠着白月，他甚至会喜欢上这个家伙。他反感的只是眼镜蛇不该横刀夺爱，占去了他在白月心目中的位置。所以，有时候他又挺矛盾的，对眼镜蛇既痛恨，却又有点儿由衷的喜爱，爱恨交织在一块，心头就纷乱一片了。
但有一天，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天，三燕开玩笑说眼镜蛇是他姨爹，他突然如梦初醒，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眼镜蛇缠着白月，恐怕并不只是为了陪她在电影场上说说话，聊聊天，讨个开心那么简单，这家伙的心大着呢，野着呢，大概还幻想着要成为白月的那个“别人”吧。眼镜蛇一旦真成了白月的“别人”，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白月就得出嫁到芦村，就会被眼镜蛇从他身边彻底掠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五伢子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惊慌。他回想起，自己曾为了在自家屋旁的大稻田里放一场电影，还眼巴巴地盼着白月早日出嫁呢。可出了嫁她就离开自己了呀，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五伢子就开始有了真正的烦恼。在这之前，他哪知道，愁是个什么滋味啊。可现在，他小小的心里，居然盛着一份心事，蒙着一层轻愁了。他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宁可不放那场电影，也不能让眼镜蛇摇身变成白月的“别人”，不能让白月远嫁而去。他哪舍得白月离开自己哟！
因此，当他妈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鬼鬼祟祟地向他打探内情时，他就把心一横，对她全倒了豆子。
一天放学回到家，五伢子听见白月和他妈躲在里屋说着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挺神秘，他感到有些蹊跷，又耐不住好奇，就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只听见他妈说，你谈对象我不反对，但和芦村那个小伙子谈却不成。他的情况我都打听过了。他念书念得有点迂了，还架着个斯斯文文的眼镜，哪像个种田打土垡的人？又长得瘦儿吧叽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郎不秀的，地里的农活哪捡得起？而且，家里又遭业（穷），他妈还病病歪歪的。你要跟他，岂不是往火坑里跳？白月说，他对我好，我也喜欢他。再说，他在县城念过高中，见识不比谁差。他妈哑然失笑了，说，白月，你怎么一根筋呢？十里八乡，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能任你挑？你一定要惦量清楚，切莫感情用事啊。白月固执地说，不用多想了，我就认定他了。其他的人就是再好，我也不稀罕。姐，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他妈生气了，说，嗨，你还真鬼迷心窍啦！你这个死妮子，怎么这样倔呢！白月顶嘴说，我就是倔，你管不着！说罢，就气冲冲地往外走，轰地拉开里屋门，正好撞上还没来得及躲开的五伢子。白月朝尴尬的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就噔噔噔扬长而去了。
五伢子心里又高兴，又担忧，就越发忐忑了。他想，白月肯定不会轻饶他。果然，第二天黄昏，白月把他叫到水渠坡上，一脸怒容地兴师问罪了：你说，为何不守信用，向你妈泄密？
他垂着脑壳嗫嚅着说，我想，我想我妈迟早会知道，告诉她也没多大关系，就……
白月咬着牙恨恨地说，你，你这个小叛徒！
他扬起头来，竟是一脸的委屈，一脸的冤枉，一脸的不甘：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白月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涨得通红，而眼睛，居然也红了。他继续说，我告诉我妈，是怕眼镜蛇把你拐跑了，你嫁去了芦村，往后我放学回来就见不着你的面了，看电影也没人带我去了，我往后该怎么办呢？
白月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心颤了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潮得一塌糊涂了。
五伢子哭了起来，泪水哗哗直淌，抽抽嗒嗒地说，白月，你别跟他在一起，别嫁给他好么？就像我妈说的，他有什么好！你能不能等上几年，等我长大了，干脆嫁给我，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比他对你还要好。我会为你放上一场电影，就在这块大稻田里放。我也想过了，我再也不挑食了，我一定要多吃饭，吃饱了才会快快长大。我还要死劲儿念书，也考上县城的高中，绝不比他差……
白月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就炸响了一声大笑。她哎哟哎哟地笑个不止，把五伢子弄得一头雾水。她把肚子笑痛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要不是扶着一棵树，早就笑趴下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粘了满脸，砸了一地。她哽咽着说，谢谢你呀，五伢子，谢谢了！……
见五伢子整天愁眉苦脸的，三燕很是纳闷。有一天在放学路上，三燕就问他：你怎么啦，一天到晚像个闷头鸡似的？
他正想找个人吐吐苦水，就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对三燕说了。三燕听罢，一边猛擂他的后背，一边几乎笑岔了气。笑够了，才问他：你知道出嫁、结婚是怎么回事么？
他说，这还不简单，出嫁就是一个女的去一个男的家，结婚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过呗。我就是想和白月天天在一起过，不行么？这有什么可笑的！
三燕说，你以为是过家家呀！在一起过，不只是一起吃饭，一起玩儿那么简单，还要在一起睡觉觉，一起生小伢呢，知道啵？白月是你小姨，你们是亲戚，她还是长辈，怎能嫁给你呢？
他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他脸上腾地烧红了，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好意思地辩解说，我不过是……一心想把白月留下来。她一旦嫁走了，我哪受得了！
三燕宽慰说，女伢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谁也拦不住，为这个发愁，可犯不着。我二姐出嫁那会儿，我心里还不是空落落的，别提多难受了，过了大半年才慢慢习惯。
五伢子心里，就透进了一缕亮光。他想，三燕说得对呀。他顿时又发觉自己有多愚蠢，多荒唐：你能把白月永远留下来吗？不可能啊。就算成功地拦住了眼镜蛇，还会有另外的高个子或是大胖子寻上门来，总之，必定会有一个小伙子把白月娶走的。这真是谁也拦不住的事呀。既然拦不住，再为此自寻烦恼就太不合算了。
他开始逼迫自己，慢慢接受这现实吧，尽管这现实让他很无奈。
白月到底没听进他妈的规劝。他妈的规劝反似火上浇油，使白月越发沉迷了。反正一切都跟他妈挑明了，讲穿了，白月已不用再去遮掩和顾忌什么了。自此，每看一场电影，眼镜蛇都会把白月和五伢子陪送到家门口，白月要进屋了，他还徘徊在屋前的树下，依依难舍。两人的关系在急剧升温，这一点五伢子从他俩互看对方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中，可以察觉出来。五伢子是嫉妒的，却不会再为此黯然神伤了。他尽管懵懂，却渐渐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拦不住，拗不过，也躲不开的，只能，只能默默地，承受。
眼镜蛇还会写诗呢。戴着眼镜的人，若不会写点诗好象也没有道理。眼镜蛇写了很多情诗，每次看电影时都会塞给白月厚厚一叠爬满了情诗的信纸，白月总是娇嗔道，我看不太懂呢。眼镜蛇说，不要紧的，只要懂得我的心意就够了。五伢子有时会插嘴说，给我看看，我看得懂呢。白月却把情诗捏得紧紧的，骂道，你个小伢子，懂个屁呀！
他在慢慢地接受眼镜蛇。不久，他就觉得，生活中多了个眼镜蛇，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别的暂且不说，起码一条每次看电影他能吃上芝麻饼子，是一点悬念也没有的。碰上有人叫卖冰棒，眼镜蛇也会为他买一根。这让嘴谗的五伢子真是开心哪。眼镜蛇在和白月厮磨之余，也会应他的要求，给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打一些五花八门的哑谜。他觉得有滋有味，却又不明白眼镜蛇的脑袋瓜里怎么会装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他突然变得宽容和慷慨起来，心想，眼镜蛇这家伙还真不错，真够哥们儿。他若要娶白月，就让他娶走好了。好在芦村离得不太远，自己想白月了，星期天就溜过去看看她。就是从这天起，五伢子在背后对眼镜蛇改了称呼。虽没称叔叔，却已改口叫小欣。已算是个不小的进步了。
盛夏的一个夜晚，在闸村看电影。这天气温不低，因有习习的南风一阵阵拂过，感觉还算凉爽。空气中流荡着一股子庄稼成熟的气息，香甜，湿润，黏稠，蓬勃。五伢子心情不错，舒展，熨帖，还有种隐约的兴奋。这天放的一部新片子并不是讲打仗的，竟让他看入了神，看得几乎忘了身边的白月和小欣。这部电影，叫《车水马龙》。让他入迷的，并不是《车水马龙》的剧情，而是里面的一个角色，一个名叫艾京华的城里派去的干部。在放映的过程中，他一直追着艾京华在看。演艾京华的那个演员太美，太漂亮了，让他暗暗震惊，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怎么说呢，艾京华和白月又不尽相同，是另外一种味道，让他看得真是惊心动魄。五伢子发觉，内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撞开了，唤醒了，他新奇、心醉，同时呢，又有点莫名的躁动和惆怅，还有种羞愧和不安。他以前只对董存瑞、王成之类的英雄感兴趣。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对漂亮的女演员来了兴趣，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甚至有些惶惑、惊恐。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揣了个天大的，不敢与任何人言说的秘密，心里全乱了阵脚。
看完电影回家，月亮已升上了中天。小欣照旧又是一路相送。五伢子走在路上，那个艾京华的面孔还在脑子里晃荡，一颦一笑都那么迷人。他力图管住自己不去想，最终却忍不住又去想了。他就一直慌乱着，却又生怕白月看出了点什么。
他那时哪知道，自己是在开窍了呢，就像一枚青涩的果，已开始悄悄地转红。谁在年少时，不是打混沌中这么过来的呢。该来的，说来就来了。只是，来得太快，快得没一点道理，让他真是措手不及呀。
一路上，五伢子根本就没心思去关心白月和小欣在说些什么。只到听见白月和小欣在嘻嘻哈哈逗笑，他才回过神来，不解地问，你们笑什么？
白月说，我刚才和小欣开玩笑，说他若想娶我，就得为我放一场送嫁电影。要是舍不得掏钱请电影，莫说我不会答应，就连五伢子也不会同意呢。
他关心地问，小欣怎么说的？
白月说，他怎么说的？他说你真不怕羞，谁说娶你了。哼，他不想娶我，我还不愿嫁给他呢。
五伢子显然不满意小欣刚才的玩笑话，就一脸认真地问小欣：你究竟愿不愿意放这场电影呢？
白月佯装生气说，你不愿意就别勉强。我不如嫁给五伢子算了，他早就答应我了，嫁给他，就为我放场电影呢。
五伢子觉得丑丢大了，羞得无地自容，就不满地狠狠翻了白月一眼。他想，白月能在小欣面前讲这种玩笑话，显然已把他那天在渠坡上和白月说过的话，都偷偷告诉小欣了，心里便怪白月多嘴多舌，让他在小欣面前丢了脸。
小欣呵呵笑了一阵，说，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我不仅要为白月放一场电影，而且还要放一场最精彩的电影，每部片子都得是从没在乡下放过的新片子、好片子，让大家看得满意，看过就忘不了！
五伢子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说，好，好，真是太好了！他舒心地想，小欣还真是不错呀，真够哥们儿！
白月乜了他一眼，嗔道，美得你！……
五伢子摸进自己家，正要脱衣上床，忽觉有了尿意，就又轻轻开门出来方便。他跨过青石门槛，一抬头，一下子竟呆了，傻了。他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响，然后脸上就慢慢烧起来。
他看见，白月和小欣并没有走，还站在屋前的渠道上，搂得紧紧的，在亲嘴儿呢，亲得热烈、疯狂，亲得投入、忘情，竟然连他开门的吱呀声都没听见。月色溶溶，凉风拂拂，蛙鸣阵阵，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五伢子心头，渐渐涌起一股别样的喜悦，漾出一缕莫名的感动。他就屏着声，静着气，一动不动，好象担心即使自己鼻息重了，也会惊扰了这份和谐，破坏了这份美好。
过了许久，许久，五伢子才不声不响地缩回去，轻轻关上门。然后，到底忍不住，掩着嘴吃吃笑起来。他踅到后门去撒了尿。躺到床上，心儿还在怦怦乱跳……
……五伢子又在看电影了，看的又是《车水马龙》，他看见了那个艾京华，真是光彩夺目啊。咦，怪了，自己居然和艾京华站在月光下说话，说了好多好多呢，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后来呢，就搂抱着亲起嘴来了。亲呀，亲呀，亲得热烈而漫长，艾京华后来不知何时却变了脸，竟变成了白月。怎么会是白月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想起梦境，五伢子大窘，觉得真是羞死人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呢？更要命的是，他还发觉裤头湿湿的，又黏黏乎乎的，闻到的却不是尿臊气，而是一种很怪的腥腥的气味。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得了某种怪病，就越发紧张、慌乱，简直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了。
五伢子那时哪知道，他，正在经历着成长的躁动、惶惑，甚至疼痛，已在一天快似一天地，势不可当地，长大了。
尔后一连多天，他都做贼心虚似的，躲着白月。躲得远远的。他根本不敢正面看白月，不敢触碰她的目光。
那些清澈、单纯的岁月，真的一去不复返了。